正文 雜談

中國人,不善於「幽默」,有吾家博士說過,還有其他人也說過。

倘若是人人真的莽撞直率,也不算頂無趣吧。

可惜者是倒並不如此。

中國人長於什麼?是很多禮貌。「凡事不負責」,「走小路」,種種形成其他為君子。中國的君子,真不少!在新的時代下生存的,又有新的君子,不很有人注意過。但這類君子,無往而不宜,「和氣」,「親密」,「忠厚」,頗為世所喜。

有人研究新的道德者,可師法這新君子。

在友中,我曾在心上深深佩服有著幾個人。

面上若北京城鋪子中人物,常是笑容可掬,似乎到處全可以同人拜把,心則很不易觀察。

到人面前說著各樣頗易於動聽的話,回頭又恨之若不難於生食其人之肉者,是這類新君子伎倆。此不過伎倆之一種而已,其餘還很多。欲罵一個人,又不敢,則在另一件事向另一人說,這又是一種頗好本事。毀人於有意而無形中,自己不失為君子,聰明哉。從這事上可以見我們民族的禮貌是怎樣的可貴可愛?

這禮貌也可以說是幽默吧。

在文學的界域里,也有這類同樣的情形。

卑卑不足道者,多數是於自己無關。到自己——假說一個小小比喻吧——要人幫忙,禮貌出來了。

我是那麼常常想:中國人,若果是人人都帶一種大憨子脾氣,大家真能在他興味上說出那衷心欲說的話語,看看我們的文藝批評情形將成什麼現象!可以說者,因「禮貌」而默默,不必說的,又因「禮貌」而也得吹吹:結果成了今日的樣子。講禮貌,凡事明利害,在一種全為禮貌支配下的社會情形中,一些人就自然而然成了一種中心人物了。

在另一種事業上可以證明,這禮貌之不可缺者是作畫的人怎麼就能成名。此時中國的人慾做藝術家或文學家么?你去先把生活的藝術學成,再來動手做做你的事業吧。你能活動於某一種階級間,這所靠的武藝並不是真的某種藝術。這年頭,誰要真純藝術幹嗎?所謂有禮貌的世界者,乃把一切維持到一種不很忠實的「面子」下頭之謂:懂怎樣去使人顧全到你的「面子」。不拘欲做什麼,都很容易了。

看看我們近來的畫家,有那個專心一意去作顏色生涯,忽略了待人接物而能悠然活著下來的么?活且不讓,還可以給社會同情么?

因習慣,大家似乎都學得聰明伶俐可愛,發現憨人就互相告語。憨人不太多,又似乎常常使這類君子感到寂寞了。

憎著這人,這事,這時代,不敢明於評論,因此便以為忘了利害去說的人是憨子。君子本色固如是矣。愛人不算是醜事,但倘若有人說到某某人可愛,這情形若為新君子所知者,更有嘲笑!這彷彿是本人如何有識,而笑著的人是如何卑鄙淺陋的樣子,故笑之若不足,猶可以於茶餘飯後作談助。這世界,實應在各人身上講求趨吉避凶法子的世界,勇於自表者便是獃子,多麼可笑呵!

君子的「笑」「罵」,是我在許多地方就領略過了。為這事,只有痛心。然而,我一面為我中國聰明人的舉目皆是以為可賀。

外國人這時不正有許多在說俄國人是瘋子,而誇獎黃色人講禮貌么?

歷史循環雖若莫須有,歷史復演則在一個歷史過於綿長的國家,似乎無從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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