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很文雅莊嚴的題目,我卻只預備援引出一個近在身邊的俗例。我想提到的是我家中經管廚房的大司務老景。假若一個文學者的態度,對於他那份事業也還有些關係,這大司務的態度,我以為真值得注意。
我家中大司務老景是這樣一個人。
平時最關心的是他那份家業:廚房中的切菜刀,砧板,大小碗盞,與上街用的自行車。都親手料理得十分乾淨。他對於肉價,米價,煤球價,東城與西城相差的數目,他全記得清清楚楚。凡關於他那一行,問他一樣,他至少能說出三樣。他還會寫幾個字,記賬時必寫得整齊成行,美麗悅目。他所認的字夠念點淺近書籍,故做事以外,他就讀點有趣味的唱本故事。朋友見他那麼健康和氣,負責做人,皆極其稱讚他。
有一天,朋友××問他:「老景,你為什麼凡事在行到這樣子?真古怪!」
他回答得很妙,他說:「××先生,我不古怪!做先生的應當明白寫在書本上的一切,做廚子的也就應當明白擱在廚房裡的一切。××先生您自己不覺得奇怪,反把我當成個怪人!」
「你字寫得那麼好,簡直寫得比我還好。」
「我用了錢,得記下個賬單兒,不會寫字可不配做廚子!字原來就是應用的東西,我寫字也不過能夠應用罷了。」
「但你還會看書。」
朋友××以為這一來,廚子可不會否認他自己的特長了。誰知老景卻說:「××先生,這同您炒雞子一樣,玩玩的,不值得說!」
××是個神經敏感的人,想起了這句話里一定隱藏了什麼尖尖的東西,一根刺似的戳了那麼一下。「做廚子的能讀書,並不出奇,只有讀書拿筆桿兒的先生們,一放下筆,隨便做了件小小事情,譬如下廚房去炒一碟雞子,就大驚小怪,自以為曠世奇才!」
那大司務在人面前既常是一副笑臉,笑容里真彷彿也就包含得有這樣一種幽默。其實不然,他並不懂得這些空靈字眼兒,他無須乎懂幽默。
××似乎受了一點兒小小的窘,意思還想強詞奪理地那麼說:「我們做先生的,所以明白的是書本。你卻明白比做先生的多五倍以上的事實,你若不能稱為怪人,我就想稱呼你為……」他大約記起「天才」兩個字,但他並不說下去,因為怕再說下去只有更糟,便勉強地笑笑,只說,「你洗碗去,你洗碗去」,把面前的老景打發開了。
別人都稱讚我家中這個大司務,以為是個「怪人」,我可不能同意這種稱呼。這個大司務,明白他份上應明白的事情,盡過他職務上應盡的責任,做事不取巧,不偷懶,做過了事情,不沾沾自喜,不自畫自贊;因為小小疏忽把事做錯了時,也不帶著懷才不遇委屈牢騷的神氣。他每天早晚把菜按照秩序排上桌子去,一個捲筒魚,一個芥藍菜,一個四季豆,一個……告給他:「大司務,你今天這菜做得好。」他不過笑笑而已。間或一樣菜味道弄差了,或無人下箸,或要他把菜收回,重新另炒,他仍然還只是笑笑。說好他不覺得可驕,說壞他不惱羞成怒。他其所以能夠如此,就只因為他對於工作盡他那份職業的尊嚴。他自己以為自己毫不奇怪,別人也就不應當再派他成為一個怪人了。
不過,假若世界上這種人算不得是個怪人,那另外還有一種人,就使我們覺得太古怪了。我所指的,就是現在的文學家。這些人古怪處倒並不是他們本身如何與人不同,卻只是他們在習氣中如何把身份行為變得異常的古怪。
弄文學的同「名士風度」發生關係,當在魏晉之間,去吋較遠,似乎還無所聞。魏晉以後,能文之士,除開奏議賦頌,原來就在向帝王討好,或指陳政治得失有所主張,把文章看得較嚴重外,其他寫作態度,便莫不帶一種玩票、白相的神氣。或做官不大如意,才執筆雕飾文字,有所抒寫,或良辰佳節,湊興幫閑,才做所謂吮毫鋪素的事業。晉人寫的小說,多預備做文章時稱引典故之用,或為茶餘酒後閑談之用,如現存《博物》《述異》《世說》《笑林》之類。唐人作小說認真了一些,然而每個篇章便莫不依然為遊戲心情所控制。直到如今,文學的地位雖同時下風氣不同,稍稍高升一些,然而從一般人看來,就並不怎樣看得起它。照多數作家自己看來,也還只算一種副業。一切別的事業,似乎皆可以使人一本正經裝模作樣地做下去,但一提到寫作,則不過是隨興而發的一種工作而已。倘若少數作者,在他那份工作上,認真莊嚴到發痴,忘懷了一切,來完成他那篇小說,那些短詩,那幕戲劇,第一個肯定他為傻子的,一定也就是他同道中最相熟、最接近的人。
過去觀念與時代習氣皆使從事文學者如票友與白相人。文學的票友與白相人雖那麼多,這些人對於作品的珍視,卻又常常出人意料以外。這些人,某一時節捲起白襯衫袖口,到廚房裡去炒就一碟嫩雞子,完事以後得意的神氣,是我們所容易見到的。或是一篇文章,或是一碟雞子,在他們自己看來,總那麼使他們感到自滿與矜持。關於烹調,本是大司務做的專門職業,先生們偶爾一做,帶著孩子們,心情覺得十分愉快,並不怎麼出奇。至於研究文學的,研究了多年以後,同時再來寫點自己的,也居然常常對於自己作品做出「我居然也寫了那麼一篇東西!」的神氣,就未免太天真了。就是這一類人,若在作品中發生過了類乎「把菜收回,重新另做」的情形時,由於羞惱所做出的各種事情,有時才真正古怪得出人意外!
只因為文學者皆因歷史相沿習慣與時下流行習氣所影響,而造成的文人脾氣,始終只能在玩票、白相精神下打發日子,他的工作興味的熱忱,既不能從工作本身上得到,必須從另外一個人方面取得讚賞和鼓勵。他工作好壞的標準,便由人而定,不歸自己。他又像過分看重自己作品,又像完全不能對於自己作品價值有何認識。結果就成了這種情形。他若想成功,他的作品必永遠受一般近在身邊的庸俗鑒賞者尺度所限制,作品絕不會有如何出奇炫目的光輝。他若不欲在這群人面前成功,又不甘在這群人面前失敗,他便只好擱筆,從此不再寫什麼作品了。倘若他還是一種自以為很有天才而又懷了驕氣的人呢,則既不能從一般鑒賞者方面滿足他那點成功的期望,就只能從少數帶著糊塗的阿諛讚美中,消磨他的每個日子。倘若他又是另一種聰明不足滑跳有餘的人呢,小小挫折必委屈到他的頭上。因這委屈,既無法從作品中得到卓然自見的機會,他必常常想方設法不使自己長受委屈;或者自己寫出很好的批評,揄揚吹噓,或別出奇計,力圖出名,或對於權威所在,小作指摘,大加頌揚。總而言之,則這種人登龍有術。章克標先生在他一本書中所列舉的已多,可不必再提了。
近些年來,對於各種事業,從比較上皆證明這個民族已十分落後,然而對於十年來的新興國語文學,卻似乎還常有一部分年輕人懷了最大的希望,皆以為這個民族的組織力、道德性與勇敢誠樸精神,正在崩潰和腐爛,在這腐爛崩潰過程中,必然有偉大的作品產生。這種偉大文學作品,一面記錄了這時代廣泛苦悶的姿態,一面也就將顯示出民族復興的健康與快樂生機。然而,現在玩票、白相的文學家,實占作家中的最多數。這類作家露面的原因,不屬於「要成功」,就屬於「自以為成功」或「設計成功」。想從這三類作家希望什麼紀念碑的作品,真是一種如何愚妄的期待!一面是一群玩票、白相文學作家支持著所謂文壇的場面,一面卻是一群教授,各抱著不現實願望。教俄國文學的就埋怨中國還缺少托爾斯泰,教英國文學的就埋怨中國無莎士比亞,教德國文學的就埋怨中國不能來個歌德。把這兩種人兩相對照起來時,總使人覺得極可憐,也極可笑。實則作者的態度,若永遠是票友與白相人態度,則教授們研究的成績,也將同他們的埋怨一樣,對於中國文學理想的偉大作品的產生,事實上便毫無幫助。
偉大作品的產生,不在作家如何聰明,如何驕傲,如何自以為偉大,與如何善於標榜成名,只有一個方法,就是作家「誠實」地去做。作家的態度,若皆能夠同我家大司務態度一樣,一切規規矩矩,凡屬他應明白的社會上事情,都把它弄明白,同時那一個問題因為空間而發生的兩地價值相差處,得失互異處,他也看得極其清楚。此外「道德」「社會思想」「政治傾向」「戀愛觀念」,凡屬於這一類名詞,在各個階級,各種時間,各種環境里,它的伸縮性,也必須了解而且承認它。著手寫作時,又同我家中那大司務一樣,不大在乎讀者的毀譽,做得好並不自滿驕人,做差了又仍然照著本分繼續工作下去。必須要有這種精神,就是帶他到偉大里去的精神!
假若我們對於中國文學還懷了一分希望,我覺得最需要的就是文學家態度的改變。那大司務處世做人的態度,就正是文學家最足模範的態度。他應明白得極多,故不拘束自己,卻敢到各種生活里去認識生活,這是一件事。他應覺得他事業的尊嚴,故能從工作本身上得到快樂,不因一般毀譽得失而限定他自己的左右與進退,這又是一件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