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政治與文學

法西斯老闆慕索里尼被民眾捉住時,對那個圍困他的一群義大利人民說:「你放了我,擁護我,我保可以給你們一個嶄新的羅馬帝國。」話說得很動人,但是大家不相信,他就完了。若相信,他就可以在擁戴中重新爬起。至於那個大帝國,過三年五載,能不能實現,那另是一問題。到時,他可以說,因如此如彼不能實現,照例有話可說。並且事實上也不會有人會去追問這個預言的兌現。

這是政治。政治藝術就在這點上,權變第一。世界歷史上就有許多政治家偉人,在大群人民中,或較小一群的議員中,用各種預約,得到個人成功,無害其為偉大。羅斯福和共和黨要人競選總統時,史塔林和人競爭黨書記時,都不免要有那麼一手。現代社會,不僅容許一個政治家對本國人如此說點謊話,若對於另一國家時,似乎還容許說更多的謊話!縱橫捭闔之術,是一個政治家的本錢,也是一個外交家的本錢。

可是,說這個話的若是一個作家,比如說,下巴頦生有長長的鬍子那一位托爾斯泰吧,在沙皇向人民宣稱德惠,大家都信以為真時,他卻向俄羅斯人說:「列位,擁護我,愛我,投我一票,信託,跟我走,我明年寫一部《戰爭與和平》給你們。」大家卻會考慮一會兒,不大相信。也許會有人那麼說:「托爾斯泰伯爵,你最好還是先寫出來,我們再擁護吧。」萬一時間已到了二十世紀,俄國政治社會組織已變了,說話的是高爾基,人民客氣一點,也許會說:「高爾基先生,我很相信你的話,要寫可一定要有你上次出版的那本好!」相信也是有條件的。他曾經寫過幾本書,取得人民信託,得到成功。這事,到中國也怕差不多。因為這是文學。

文學家不能空口說謊。任何偉大文學家,賣了預約的書,必得到時出版。而讀者又還有權利和自由來批評這個作品好壞,批評得好不好,意見不受作者拘束。一個政治家,受無理攻擊,他會起訴,會壓迫出版者關門歇業,會派軍警將人捉去殺頭。一個作家呢,他只笑笑。因為,一個人的演說,或一千個人的吶喊鼓噪,可以推翻尼羅王的政權,或一個帝國,可不聞有一篇批評或一堆不可靠文壇消息把托爾斯泰葬送。

若有人認為,作家的筆必由政黨調遣,那無妨各行其是。我的理由卻極簡單,這是兩種工作。從政治家或偉人看,一千人進軍羅馬,即可產生一個帝國。從作家看,他那個四千字的小說或一首詩,實在只有他的頭腦和手才能產生。一個帝國固然偉大,然而說到經久時,有時又似乎還敵不過一首七言詩。文學作家歸入宣傳部做職員,這是現代政治的悲劇。引引俄國事例統治管理來駁我的,回過頭來看看那個自由一些國家的成就。我們作家不是在爭「自由」,爭「民主」?文學上的自由和民主,絕不是去掉那邊限制讓我再來統治。民主在任何一時的解釋,都包含一個自由競爭的原則,用成就和讀者對面、和歷史對面的原則。並且政黨要領袖,要擁護,而且容許用一切不大合乎真實的手段做宣傳,爭取或鞏固地位。文學的民主卻不需要也不容許這些。文學涉於創作。沒有什麼人在作品以外能控制他人的權利,剛用筆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用作品和老牌競爭,而且永遠也在競爭中。這種競爭儘管十分不同,正由於不同,即帶來進步。真的進步是由此而來,不是由競選……

這一個月來,因我寫了點小文章,被另外一位筆名先生當作題目批判了若干次以後,得到許多的信。信件大致可以分作兩類:一是少數熟人的,總說爭不了事,這和國家情形一樣,還是聽命掃蕩吧;一是陌生人和讀者的,倒奇怪在名分下我有不少副刊,事實上幫手怕也不少,怎不來個筆戰?我得謝謝這些朋友的好意,並謝謝給我把批判文章寄來的兩位。批判文章做得很好,有立場,站地步,而又觀點正確。且於雄赳赳之中還保留點點客氣,又會斷章取義不求甚解地附會其詞,若配合什麼會的舉行,可以說絕妙宣傳。這一來,沈從文簡直被打倒了。但是照某兄所說,又像是沈從文早就落伍而倒多日了。極奇怪的倒是我什麼時候又起來過?因為照我記憶所及,民十五年時剛學習執筆,就被一夥在北平的什麼社員倒過,我自己就不曾料到。民十八在上海,又被一團體指定一某兄由檢討而揚棄過,且宣布必倒。我也想不出這檢討是什麼意義。到二十三年,又被一群生力軍戰戰。三十年左右,桂林又有一些遠距離掃蕩。三十四五年在昆明,又有些近距離掃蕩。一共約二十年光景,次數不為不多,而且照例是團體性,再加上一堆文壇消息,不可謂不實力雄厚。我這一面呢,照理說,老是居於劣勢。真不免讓那些好朋友代為擔心!不過,事情也奇怪,二十年已成過去,好些人都消失了,或做了官,或做了商。更有意義的,是其中有兩個還做了我的朋友,都是真有批評能力,且寫過批評集的。我倒很希望他們還有興緻,再來批判我新寫的一切作品,可是已停筆了。我還是我,原來無從屬,單人獨馬用這支筆來寫點小說,從學習討經驗,求有以自見,現在還是如此。想起來真不免使人感慨系之!因為在我自己,對工作態度二十年變得似乎極少,但批判的筆卻換了四五代了。而且所以受批判,倒又簡單,我很惱怒了一些人。我的不入幫態度,有時近於拆台,我的意見又近於不喝彩,而我的寫作恰恰又「都要不得」。這個批語,且可能是從不看我作品的人說的。這也正見出中國文壇的一鱗一爪。什麼文壇?不過是現代政治下一個縮影罷了。只見有集團的獨霸企業而已。然而和政治稍稍不同處,即有野心文壇獨霸企圖而已。然而和政治稍稍不同處,為的是二十三十人固然可以產生個委員,或部長,更多些人還可以產生個羅馬帝國,可是一首七言絕句呢,卻要一個人用腦子來產生的。文壇中,不僅有作者,也還有個讀者。不僅有讀標語而感動十分的人,也還有拈斤簸兩把作品從文學史上衡量得失的人。有歡喜開會的作家,也有不歡喜出風頭的作家。我們不是說要「民主」嗎?這裡就正有個民主,一面應容許相異,不同,而又能以個人為單位,競爭表現,在運動規則內爭表現。不過,這種民主制度對某一些人當然就不大順利,因之掃蕩隨來。所以分析起來,這雄赳赳中其實也就有懦怯,恰恰和另外那個戰爭中有懦怯一樣,不敢單獨接受工作正面所課的責任,於是出以集團攻擊。文字既然不過一種工具,那麼,涉及批判,什麼話不好說?所以話說得險而狠,可以說是必要的。不過既有二十年低頭從事不做官的作者,也自然還有不信官的讀者。所以文壇到底又還有點民主,雖然這正是另外一些人所不要的!掃蕩者的文章,倒要附於被掃蕩者集中,方能存在,是無可奈何的。記得《益世報·文學周刊》第一期上,編者即有個聲明,刊物是對報紙、對讀者、對作者要有個交代,不用作個人利益企圖和熱鬧筆戰時,所以現在還是要守住這個原則。我只說說批判者文章中串貫不來處和錯誤原因。

……

偉大作品的產生,不在作家如何聰明,如何驕傲,如何自以為偉大,與如何善於標榜成名,只有一個方法,就是作家「誠實」地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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