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性愛四講 第三講 談女性

大家好,我今天的講座是談女性這個話題。我的出發點是:理解女性,兩性應該互相理解。當然,作為一個男人,我難免也會有偏見。我想主要有三類偏見。一是社會偏見,這是在長期的男權社會裡形成的。二是因個人經驗形成的偏見,比如自幼從母親身上得到的印象,又比如自己的戀愛經驗。還有一個就是性別視角,男性視角決定了看女性一定不會完全客觀。我想我不可能避免所有這些偏見。尼采認為,每個男人都是從母親身上獲得女人圖像的,由此決定對女性是敬慕、蔑視還是無所謂。叔本華和拜倫倒是可以證明尼採的論點,這兩人都是因為與母親處不好而蔑視女性的。不過,我認為尼采說的只是局部情況,不能概括全部。我的看法是,對異性的評價,在接觸前最容易受幻想支配,在接觸後最易受遭遇支配。我想我只能盡量克服社會偏見,克服個人經驗的偏見就比較難,擺脫性別眼光則是完全不可能了。在兩性關係中,男人也是「當局者迷」,不是一個旁觀者,也不可能做一個旁觀者。擺脫性別眼光,做到純「客觀」,作為一個中性人看女人,女人會是什麼樣子的呢?反正我不知道。我是一個男性,我承認我不可能作為一個中性人來看女人,想像不出用中性眼光看女人是一種什麼情況。不過,我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好。女人應該怎樣?怎樣才是好女人?對於這樣的問題,女人聽一聽男人的看法,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好。如果多數男人喜歡女人身上的某種特質,或者不喜歡某種類型的女人,我想其中必有一些道理。

歷來男性對女性是有相反的評價的。在各民族的神話、宗教傳說、文學作品中,女性往往既是被謳歌的對象,是美、愛情、豐饒的象徵,也是被詛咒的對象,是誘惑、罪惡、墮落的象徵。女人有時候被神化,有時候又被妖化,總之有蔑視和崇拜這樣兩個極端。

蔑視女性的人認為,女人是災禍。大家知道,在荷馬史詩中,在希臘神話中,描寫了一場長達十年的戰爭,就是著名的特洛伊戰爭,這場戰爭是由一個女人引起的,海倫私奔了,為了爭奪這個美女,打得不可開交。希臘神話里還說,宙斯把女人潘多拉賜給男人,是為了懲罰男人,為了把災禍降到男人頭上。希臘神話有一個英雄叫伊阿宋,他曾經表示,最好人類有別的方法生孩子,這樣男人就不需要女人了,就可以擺脫女人了。有一個叫希波納克斯的古希臘詩人,他留下了一首詩,意思是說,女人只能帶給男人兩天快活,「第一天是娶她時,第二天是葬她時。」我們的老祖宗也把女人說成禍水,許多朝代之所以亡國,似乎都是女人造成的,比如殷紂王、唐明皇。在後來的歷史時代中,也出現過一些著名的女性蔑視者,包括在哲學家裡,比如叔本華、尼采。尼采有一句著名的話:「你去女人那裡嗎,別忘了帶著鞭子。」不過事實上尼采對女性的態度是比較複雜的,我在這裡就不講了。

當然,歷史上也有一些男人是女性的崇拜者,比如德國的歌德、我們中國的老子。其實,在許多詩歌中,女人是歌頌的主要對象。我承認我是崇拜女性的,我眼中的女性是非常美好的。我看兩性之間關係的立足點是:承認兩性之間的差異,認為兩性的差異是互補的,在這個前提下,強調女性特質在現代更有價值。

對兩性差異的認識,我最反對兩種偏見。第一種偏見是,主張男女社會平等,這本來是對的,但走過頭了,得出了抹殺男女之間生理差異和心理差異的結論。西方早期的女權主義者,還有現在的極端女權主義者,他們就是這樣的,往往強調男女之間沒有也不應該有任何不同。在我們中國,這種看法也曾經佔上風。所謂「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如果這句話指的是社會地位平等,當然沒有錯,但是,實際的情況是,往往要求男女在工作種類和強度上都一樣,男人能夠乾的,女人也能夠干。我記得以前農村裡常常組織「鐵姑娘隊」,女孩子爭挑和男人一樣的重擔,這是違背女性體質特點的。還有在服裝上也要一致,城市裡女人不準抹口紅穿高跟鞋,更不用說穿現在流行的弔帶衫迷你裙了,女人必須打扮得跟男人一樣,性感、性特徵成了不道德的、可恥的東西。

我曾經說過,在「女人」身上只見「女」,把她們看作性的載體,不見「人」,否認她們具有平等的人格,這當然是男權主義的偏見。可是,由此產生逆反,在女人身上只見「人」,不見「女」,否認女性作為性別的存在和價值,實質上也是男權主義的變種,是男權統治下女性自卑的極端形式。真實的女人應該既是「人」,又是「女」,是人的存在和性別存在的統一。

另一種偏見是承認兩性差異,但非要彼此爭個高低不可。我特別反感男人和女人互相攻擊,男人說你們女人怎麼不行,女人說你們男人怎麼不好。德國有一個女精神分析學家叫莎樂美,她是尼採的女友,尼采曾經瘋狂地愛上了她,她沒有接受尼採的求愛。她的確是一個很聰明很有魅力的女子,但是,她有一個說法我很不贊同,她說:精子的形狀是一個箭,卵子的形狀是圓圈,這證明了男人是好鬥而外向,女人是溫和而內向的。她還說:在性生活中,女人的快感瀰漫於全身心,是全身心的投入,男人的快感僅僅集中於性器官,這證明女人的整體性能力要高於男人。那麼,我就要問她:精子的形狀也很像一條輕盈的魚,卵子的形狀也像一隻遲鈍的水母,這是否意味著男人比女人活潑可愛呢?我還要問她:在性生活中,男人射出,女人接受,這是否意味著女人是一個被動的性別呢?當然不能這麼說。

這是來自女人方面的說法,有意思的是,在男人方面也有類似的說法。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就站在男人立場上做過相反的譬喻,他說:男人幾天就產生數億個精子,女人一個月才產生一個卵子,這說明一個男人應該娶多個妻子,一個女人則應該忠於一個丈夫。對於這種說法,我也可以問他:在一次幸運的性交中,上億精子里只有一個被卵子接受,其餘的全被淘汰,這是否意味著男人在數量上過於泛濫,因此應該由女人加以篩選,淘汰掉大多數男人呢?當然也不能這麼說。我想道理很清楚,性生理現象的類比不能成為性別褒貶的論據,因為你可以選擇不同的性生理現象來做類比,從而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

所以,我認為,否認兩性在生理心理上的差異是愚蠢的,爭兩性的優劣高低則是無聊的。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把兩性差異本身當作價值,用它來增進共同的幸福。其實你想一想,兩性的差異是大自然的多麼奇妙的發明,它給人類帶來了多少快樂,當然也帶來了許多痛苦,但人類的生活因此才豐富多彩。不管人們怎麼爭論兩性的優劣,有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是,自從有人類以來,兩性就始終在互相吸引和尋找,不可遏止地要結合為一體。

關於這一點,柏拉圖的《會飲》中有一個很好的說法。他說,在很早的時候,人都是雙性人,身體像一隻圓球,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後來被從中間劈開了,所以每個人都竭力要找回自己的另一半,以重歸於完整。這當然是一個寓言,我從這個寓言中讀出的第一層寓意是:兩性特質孤立起來都是缺點,結合起來才成為優點,大自然本來就規定兩性之間是要互補的。

當我談論兩性特質的時候,可能有人就會問我,什麼是兩性特質。的確有人跟我爭論過,他們說,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女性特質和男性特質,比如說,你說感性是一種女性特質,理性是一種男性特質,可是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純粹感性的女人,也根本就不存在純粹理性的男人。這個說法當然是有道理的。我也認為,所謂的男性特質和女性特質,這個區分完全是相對的。生理特質比較好說,因為兩性之間生理上的差異十分清楚,是可以做出科學界定的。至於說心理上的差異,性格傾向上的差異,比如說男人剛強,女人柔弱,還有智力品質上的差異,比如說男人長於理性,女人長於感性,如果這些差異存在,與生理上的差異有怎樣的關係,我們很難做出科學的論證。不過,我認為,根據經驗和觀察,根據大多數男女的表現,我們還是可以承認這些差異是存在的,還是可以做這種相對的區分的。

其實,柏拉圖的寓言也已經包含了這個意思,就是說,兩性特質的區分僅僅是相對的,從本原上來說是並存於每個人身上的。這正是我從他的寓言中讀出的第二層寓意。正因為如此,一個人身上越是蘊含著異性的特質,在人性上就越是豐富和完整。我們在歷史上可以找到許多這樣的例子,那些優秀的男女往往集兩性的優點於一身,既有自己性別的鮮明特質,又巧妙地糅進了另一性別的優點,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雌雄同體的。比如說,一個優秀的女子在柔美中有一種內在的剛強,一個優秀的男子在力量中顯現一種內在的優雅。如果沒有另一方面的特質,你就會覺得這個人有缺憾,比如說,男人只剛不柔,你會覺得他生硬或粗暴,女人只柔不剛,你會覺得她軟弱。

我想強調一點:優秀的男女應該具備另一性別的優點,但是決不可丟掉自己性別的優點。在實際生活中,我們往往更喜歡性別特徵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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