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談人生 信仰和人生的意義

很多讀者看到我的文章寫得還算好,就以為我的講話肯定也精彩,其實不然。我的口才很差,偏偏你們學校是專門培養口才好的人的,所以今晚我是用我的弱項碰你們的強項,肯定會被碰得頭破血流。

我今晚講座的主題是人生意義的問題。對於有些人來說,人生的意義始終是值得懷疑的,哲學家尤其如此,他們總是不斷地追問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有沒有根據。當然,許多人會覺得這樣去追問沒有必要,這種人活得很快活,我特別羨慕,可惜我自己是屬於情不自禁要追問的那種人。我從事的職業是哲學研究,雖然我研究哲學已經有許多年,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也已經有許多年,但至今仍想不明白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今天我就把這個我想了多年仍想不明白的問題和大家討論討論。這個問題老實說我們也許永遠也想不明白,但我的體會是,想不明白而仍然去想對一個人還是有好處的。

人生意義的問題是人生哲學的核心,它涉及對人生的總體評價,即人活著到底有沒有根據,有沒有意義,這就是哈姆雷特常問的問題:「活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事實上,許多人內心深處都有這個疑問。我有一個經商的朋友,生意做得很大,有一天他打電話來要找我聊聊,他跟我說,他整天忙忙碌碌的,閑下來時突然覺得人活著沒有什麼意思,他問我人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就跟他說,人活著可能本來就沒有什麼意義,意義都是自己找的,準確地說,都是自己造的。追問人生有沒有意義,是因為人生有兩個疑點。第一點就是人的生命過程是一個自然過程,人和別的動物一樣經歷著出生、生長、衰老、死亡的過程,從這個過程中似乎看不出任何更高的意義來。但是人好像又不甘心自己像別的動物一樣,他總希望人生有超出動物性生存以上的價值。第二個疑點是,生命是短暫的,人終有一死,從死後的眼光來看,這短暫的一生等於沒有活過,這時就會對人生意義產生懷疑,人生到底有沒有一種超越死亡的不朽的價值,所謂終極的價值。關於這兩個疑點,有三種不同的回答。第一種回答是,人生根本沒有什麼意義,應該解脫出來。這方面的代表是佛家思想,佛家認為,人生只不過是一個幻象,因此要從生命慾望的支配下解脫出來,其最高境界是涅槃。第二種回答是,人生有終極根據、終極價值,代表是基督教,認為靈魂是不死的,因此生命是永恆的。第三種回答大約是多數人的回答,也是我的回答,那就是對人生的終極意義不能肯定,但也不能接受人生根本無意義的觀點,寧可相信人生還是有意義的,我們應該去尋找或創造,哲學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關於人生意義的兩個疑點,實際上分別是信仰問題和死亡問題,今天我著重講信仰問題,然後簡要地講一講死亡問題。

我認為所有的哲學問題都是無解的,沒有標準答案的。比如信仰問題,也就是人生目的問題,人為什麼活著,生命有沒有一種超越生命的神聖價值,這個問題放在宗教里是有標準答案的,放在哲學裡就沒有,哲學只是讓我們自己去思考,去探索可能的答案。

人生的目的是什麼?人為什麼活著?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人生不同階段有不同的具體的目的即理想。比如你們未考上大學之前拚命奮鬥是為了考上大學,大學畢業後要找一份好工作,又比如我現在研究哲學,準備出一本書,這些都可以說是目的,但都不是人生的最終目的。從整個一生來說,人生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這才是哲學要問的問題。有人可能說我活著是為了賺大錢,當個大富翁,有人可能說要搞政治,當總統,有的人可能在文學上很有雄心,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然而,這些都還不是最終的答案。事實上,人生目的的問題要問的恰恰是一個為什麼,你為什麼要當大富翁,你為什麼要當總統,你為什麼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如果你當大富翁只是為了滿足你的物質欲,當總統只是為了滿足權力欲,得諾貝爾獎只是為了滿足名譽欲,那麼,只能說明你的個人慾望很強烈而已,你還是沒有弄清楚人生目的這個問題。

大家可能聽說過這個故事。亞歷山大大帝在征服了歐亞大陸以後,到各個城邦去視察,有一次來到一個城邦,遇見哲學家第歐根尼,第歐根尼是那時候最著名的哲學家,他提倡過簡樸的生活,當時正躺在一個木桶里曬太陽。亞歷山大大帝對他慕名已久,見了他就問:請問我能為你效什麼勞?第歐根尼回答:只有一件事,就是請你不要擋住我的陽光。亞歷山大後來感慨地說,如果我不是亞歷山大,我就要做第歐根尼。作為歐亞大陸的征服者,亞歷山大大帝權力大如天,但他仍然這樣敬佩第歐根尼,他覺得第歐根尼正是在最重要的一點上比他高明,就是第歐根尼弄明白人為什麼活著了,而他還沒有弄明白。

其實,獲得諾貝爾獎不算什麼,好幾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比如海明威、川端康成,都是獲獎後自殺的,可知他們絕對不會認為獲得諾貝爾獎是他們的人生目標,否則他們就應該很滿足,決不會自殺。這說明他們認為人生應該有一種更高的目的,但那個目的他們永遠無法達到,所以在絕望中自殺了。

所以,談論人生目的就不能停留在世俗慾望的水平上,它應該是對高於世俗生活、高於生命過程的一種價值的追求。現在要問,人追求這樣一種價值的衝動是從哪裡來的呢?生命過程本身只是一個自然過程,自然本身並沒有給人提供一種高於生命過程的目標。對這個問題的一種回答是,人是有理性的動物,有抽象思維的能力,能對自己的生活狀態進行分析和評價。但是,理性是為生存服務的,而實際上人的精神追求與理性的這個功能是相悖的,它並不利於生存,我們只要看看,在現實生活中執著追求精神價值的人總是倒霉蛋,就可以知道了。由此可見,人有精神追求並不是因為人有理性,只能說是因為人有靈魂。理性與靈魂是兩回事,理性是為了對付生存環境,實現的是一種工具價值,而靈魂是人的一種內在渴望,追求的是目的價值,真、善、美之類的精神價值。這些價值之為價值不是因為它們能為生存服務,而是因為它們本身是值得追求的。因此,人和動物的不同不僅僅是頭腦發達,最根本的是人有精神追求這個意義上的靈魂,而動物沒有。

那麼,人的靈魂是從哪兒來的呢?人的靈魂在宇宙中到底有沒有根據?我們也許可以說人的大腦是進化來的,是人在不斷的生存鬥爭中逐步形成和發展的,是為了更好地適應和改造環境,更好地生存,這些可以用科學來解釋。但是,人的內在渴望、精神追求卻不能用科學來解釋,不能用進化論來解釋。我們只能假定,人的大腦和靈魂有不同的來源,大腦來自自然界,靈魂則來自某種神聖的力量,來自一個更高的本質世界,柏拉圖稱之為理念世界,基督教稱之為上帝。

可是,隨著近代自然科學的飛速發展,基督教信仰體系逐漸崩潰,用尼採的話說,上帝死了。在這之後,上面這個假定就成問題了。按照近代自然科學的描繪,人類只是宇宙過程中一個偶然的產物,與別的動物的區別只是進化程度更高,頭腦更發達而已,宇宙過程中根本沒有靈魂的位置。這樣一來,人的靈魂生活就失去了根據,對於人的靈魂生活就只能有兩種解釋,一是根本沒有靈魂生活,所謂的靈魂生活只是人的自欺和幻覺,二是人雖然是有靈魂生活的,但這個靈魂生活沒有來源,在自然界里找不到根據,只是一種孤立的現象,所以人的一切精神追求必然是絕望的。我們看到,現代人確實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之中,在世俗潮流的衝擊下,一些人確實把靈魂生活當作虛幻的東西拋棄了,不再有精神上的追求,而那些仍然重視靈魂生活的人則陷入了空前的苦悶之中。這就是所謂的信仰危機,其實質是靈魂生活失去了根據。

其實,到底有沒有一個作為靈魂生活的根據的更高的本質世界,科學雖然不能證明,但也不能證偽。因為科學只是研究經驗範圍之內的現象,而靈魂所追求的東西超出了經驗的範圍,對於形而上的東西、超驗的東西,科學既不能說有,也不能說沒有,那不是科學的事兒。按照柏拉圖的說法,我們相信靈魂來自理念世界,相信有一個理念世界存在,但我們無法證實,因此這是一個冒險,信仰本身是一個冒險。我們寧可冒這個險,因為相信它存在比不相信它存在要好得多。對於這一點,說得更清楚的是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他說這就好像賭博一樣,上帝到底存在不存在,我們無法證實,但我們把賭注押在上帝存在這一邊,贏了就贏得了一切,輸了卻什麼也沒有失去,因為結果無非就跟押在上帝不存在那一邊一樣。我相信,信仰總是帶有這種賭博和冒險的性質的。我認為,關鍵在於,把賭注押在上帝或最高本質存在這一邊,相信我們的精神生活有某種終極價值,這樣來安排我們的人生,與那種否認精神具有最高價值的人生,兩者的品位是完全不同的,這本身已經是信仰冒險的巨大收穫了。

那麼,在現代條件下,人到底怎樣才算有信仰呢?在現代社會中,無信仰的確是一種普遍的狀態。表現之一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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