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談教育和文化 與中學生談寫作

三辰影庫請一些作家來給中學生談寫作,我也在被請之列。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作家。我沒有申請加入作家協會,不是作協會員。我的專業是哲學,不是文學。我寫過一些東西,因為不像一般學術論文那樣枯燥和難懂,人家就把它們稱為散文,也就把我稱為作家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確喜歡寫作,寫作的確成了我的生活的一個重要內容。

我自己從來不看作文指導、作文秘訣之類的東西,因為我不相信寫作有普遍適用的方法,也不相信有一用就靈的秘訣。所以,我不會來和你們說這些。如果有誰和你們說這些,我勸你們也不要聽,他說出的肯定是一些老生常談。一個作家關於寫作所能夠說出的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他自己在寫作中悟出來的道理。我盡量只講這個。我想根據我的體會講一講,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最重要的道理是哪些。

這一講的主題是為何寫。你們來聽這個講座,目的當然是想學到寫作的本領。但是,為什麼想學寫作呢?這是一個不能不問的問題,它關係到能不能學成,學到什麼程度。

一、真正喜歡是前提

一定有不少同學是懷著作家夢學寫作的,他們覺得當作家風光,有名有利。現在中學生寫書出書成了時髦。中學生寫的書,在廣大中學生中有市場,出版商瞄準了這個大市場。中學生出書是新鮮事,有新聞效應,媒體也喜歡炒。現在中學生用不著等到將來才當作家,馬上就有可能。這對於中學生的作家夢是一個強有力的刺激。

我不認為中學生寫書出書是壞事,更不認為想當作家是不良動機。但是,這不應該是主要動機甚至唯一動機。如果只有這麼一個動機,就會出現兩個後果。第一,你的寫作會圍繞著怎樣能夠被編輯接受和發表這樣一個目標進行,你會去迎合,失去了你自己的判斷力。的確有人這樣當上了作家,但他們肯定是蹩腳的作家。第二,你會缺乏耐心,如果你總是沒被編輯看上,時間一久,你會知難而退。總之,當不當得上作家不是你自己能夠做主的事情,所以,只為當上作家而寫作,寫作就成了受外界支配的最不自由的行為。

寫作本來是最自由的行為,如果你自己不想寫,世上沒有人能夠強迫你非寫不可。對於為什麼要寫作這個問題,我最滿意的回答是:因為我喜歡。或者: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寫。所有的文學大師,所有的優秀作家,在談到這個問題時都表達了這樣兩個意思:第一,寫作是他們內心的需要;第二,寫作本身使他們感到莫大的愉快。通俗地說,就是不寫就難受,寫了就舒服。如果你對寫作有這樣的感覺,你就不會太在乎能不能當上作家了,當得上固然好,當不上也沒關係,反正你總是要寫的。事實上,你越是抱這樣的態度,你就越有可能成為一個好的作家,不過對你來說那只是一個副產品罷了。

所以,我建議你們先問自己兩個問題:第一,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寫作?第二,如果當不上作家,我還願意寫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就具備了進入寫作的最基本條件。如果是否定的,我奉勸你趁早放棄,在別的領域求發展。我敢肯定,寫作這種事情,如果不是真正喜歡,花多大功夫也是練不出來的。

二、用寫作留住逝水年華

有人問我:你怎樣走上寫作的路的?我自己回想,我什麼時候算走上了呢?我發表作品很晚。不過,我不從發表作品算起,我認為應該從我開始自發地寫日記算起。那是剛讀小學的時候,只有五六歲吧,有一天我忽然覺得,讓每一天這樣不留痕迹地消逝太可惜了。於是我準備了一個小本子,把每天到哪兒去玩了、吃了什麼好吃的東西等等都記下來,潛意識裡是想留住人生中的一切好滋味。現在我認為,這已經是寫作意識最早的覺醒。

人生的基本境況是時間性,我們生命中的一切經歷都無可避免地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失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生最寶貴的是每天、每年、每個階段的活生生的經歷,它們所帶來的歡樂和苦惱,心情和感受,這才是一個人真正擁有的東西。但是,這一切仍然無可避免地會失去。總得想個辦法留住啊,寫作就是辦法之一。通過寫作,我們把易逝的生活變成長存的文字,就可以以某種方式繼續擁有它們了。這樣寫下的東西,你會覺得對於你自己的意義是至上的,發表與否只有很次要的意義。你是非寫不可,如果不寫,你會覺得所有的生活都白過了。這是寫作之成為精神需要的一個方面。

三、用寫作超越苦難

人生有快樂,尼采說:「一切快樂都要求永恆。」寫作是留住快樂的一種方式。同時,人生中不可避免地有苦難,當我們身處其中時,寫作又是在苦難中自救的一種方式。這是寫作之成為精神需要的另一個方面。許多偉大作品是由苦難催生的,逆境出文豪,例如司馬遷、曹雪芹、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等。史鐵生坐上輪椅後開始寫作,他說他不能用腿走路了,就用筆來走人生之路。

寫作何以能夠救自己呢?事實上它並不能消除和減輕既有的苦難,但是,通過寫作,我們可以把自己與苦難拉開一個距離,以這種方式超越苦難。寫作的時候,我們就好像從正在受苦的那個自我中掙脫出來了,把他所遭受的苦難作為對象,對它進行審視、描述、理解,距離就是這麼拉開的。我寫《妞妞》時就有這樣的體會,好像有一個更清醒也更豁達的我在引導著這個身處苦難中的我。

當然,你們還年輕,沒有什麼大的苦難。可是,生活中不如意的事總是有的,青春和成長也會有種種煩惱。一個人有了苦惱,去跟人訴說是一種排解,但始終這樣做的人就會變得膚淺。要學會跟自己訴說,和自己談心,久而久之,你就漸漸養成了過內心生活的習慣。當你用筆這樣做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在寫作了,並且這是和你的精神生活合一的最真實的寫作。

四、寫作是精神生活

總的來說,寫作是精神生活的方式之一。人有兩個自我,一個是內在的精神自我,一個是外在的肉身自我,寫作是那個內在的精神自我的活動。普魯斯特說,當他寫作的時候,進行寫作的不是日常生活中的那個他,而是「另一個自我」。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外在自我會有種種經歷,其中有快樂也有痛苦,有順境也有逆境。通過寫作,可以把外在自我的經歷,不論快樂和痛苦,都轉化成了內在自我的財富。有寫作習慣的人,會更細緻地品味、更認真地思考自己的外在經歷,彷彿在內心中把既有的生活重過一遍,從中發現更豐富的意義,並儲藏起來。

我的體會是,寫作能夠練就一種內在視覺,使我留心並善於捕捉住生活中那些有價值的東西。如果沒有這種意識,總是聽任好的東西流失,時間一久,以後再有好的東西,你也不會珍惜,日子就會過得渾渾噩噩。寫作使人更敏銳也更清醒,對生活更投入也更超脫,既貼近又保持距離。

在寫作時,精神自我不只是在攝取,更是在創造。寫作不是簡單地把外在世界的東西搬到了內在世界中,它更是在創造不同於外在世界的另一個世界。雪萊說:「詩創造了另一種存在,使我們成為一個新世界的居民。」這不僅指想像和虛構,凡真正意義上的寫作,都是精神自我為自己創造的一個自由空間,這是寫作的真正價值之所在。

這一講的主題是為誰寫和寫什麼。其實,明確了為何寫,這兩個問題也就有答案了,簡單地說,就是為自己寫,寫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東西。

一、為自己寫作

如果一個人出自內心需要而寫作,把寫作當作自己的精神生活,那麼,他必然首先是為自己寫作的。凡是精神生活,包括宗教、藝術、學術,都首先是為自己的,是為了解決自己精神上的問題,為了自己精神上的提高。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就是注重自己的精神修養,為人是做給別人看,當然就不是精神生活,而是功利活動。

所謂為自己寫作,主要就是指排除功利的考慮,之所以寫,只是因為自己想寫、喜歡寫。當然不是不給別人讀,作品總是需要讀者的,但首先是給自己讀,要以自己滿意為主要標準。一方面,這是很低的標準,就是不去和別人比,自己滿意就行。世界上已經有這麼多偉大作品,我肯定寫不過人家,幹嗎還寫呀?不要這麼想,只要我自己喜歡,我就寫,不要去管別人對我寫出的東西如何評價。另一方面,這又是很高的標準,別人再說好,自己不滿意仍然不行。一個自己真正想寫的作品,就一定要寫到讓自己真正滿意為止。真正的寫作者是作品至上主義者,把寫出自己滿意的好作品看作最大快樂,看作目的本身。事實上,名聲會被忘掉,稿費會被消費掉,但好作品不會,一旦寫成就永遠屬於我了。

唯有為自己寫作,寫作時才能擁有自由的心態。不為發表而寫,沒有功利的考慮,心態必然放鬆。在我自己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人與永恆》,就因為當時寫這些隨想時根本不知道以後會發表,心態非常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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