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談人文精神 人文精神和醫生的人文素質

今天第一次不是作為病人坐在醫生的面前,感覺好多了。今天我講的題目是《人文精神和醫生的人文素質》。我想通過這個題目來談一談我對人文精神的理解,因為現在面對的是醫生,所以我就聯繫一下實際談一談醫生的人文素質問題。但聯繫實際的這一部分我是很不自信的,因為我的觀察、我的體驗都很有限,而且往往是從病人的角度看,這個角度有它的片面性,我希望你們從醫生的角度給我糾正。

什麼是人文精神?在西文裡面,我想對應的詞應該是humanisms,一般譯為人道主義、人文主義,人文精神也應該是這個詞。如果直譯,實際上就是「人主義」,它的含意是以人為中心,以人為根本,以人為最高價值。我們的執政黨現在經常說「以人為本」,我想也是這個意思。簡單地說,人文精神就是要尊重人的價值,要把人當人來尊重。那麼,怎麼樣才算尊重人的價值呢?人的價值到底在什麼地方呢?我覺得人身上有三種東西是最寶貴的,是人的價值的體現。第一個是生命,生命是最基本的價值,沒有了生命,別的都談不上。生命是人的生物屬性,人不但有生物屬性,而且有精神屬性,使人區別於其他一切生物和動物。我把人的精神屬性分成兩個方面。一個是人的頭腦,人是有頭腦的,有理性的,有思考能力的,所以人身上第二個最寶貴的東西是頭腦。除了頭腦,人還有靈魂,人不光能思考問題,而且要追求生活的意義,有精神追求,人需要有意義感,我把這個東西稱作靈魂,所以人身上第三個最寶貴的東西就是靈魂。因此,具體展開來說,尊重人的價值就體現在對生命的尊重、對頭腦的尊重、對靈魂的尊重。

我自己認為,人文精神和醫學、醫生的關係是非常密切的。從人身上最寶貴的三個東西來說,與生命關係最密切的是醫學,與頭腦、靈魂關係最密切的是教育。但是,你們看,現在老百姓最痛恨的腐敗是什麼?當然也痛恨政府官員腐敗,但是最痛恨的還是醫療腐敗和教育腐敗,因為這兩個領域直接關係到老百姓的生命權和發展權。醫療的對象是生命,教育的對象是頭腦和靈魂,這兩個領域都是直接和人身上最寶貴的東西打交道的,本來是最需要有人文精神的。可是,今天我們看到的事實是,最需要有人文精神的這兩個領域,在中國恰恰是最缺乏人文精神的,這實在令人痛心。所以,醫院和學校請我講人文精神,我就特別願意,我覺得真應該向醫療和教育工作者大聲疾呼,當然光大聲疾呼還不行,我們還必須遵循人文精神來改變現在的醫療體制和教育體制。

下面我想分兩個部分來談,第一個部分就談一談人文精神和醫生素質的關係,第二個部分立足於人文精神來分析一下現在醫學和醫療界存在的問題。

一、對生命的尊重:醫生要有善良的品質

生命是珍貴的,這個道理似乎誰都懂。一個簡單的事實是,每個人只有一條命,死了就不能復活,我相信醫生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事實,對這個事實比誰都見得多。因此,一個理所當然的結論是,我們應當珍惜生命,關愛生命。

但是,就我們國家的現狀來說,普遍存在的卻是對生命的冷漠乃至冷酷。我是很少看報紙的,隨便翻一翻,殘害生命的事件比比皆是,很觸目驚心。尤其是和生命有密切關係的領域,比如說我們的醫療,有很多病人的生命本來是可以挽救的,完全因為玩忽職守,耽誤治療時機,或者乾脆因為病人沒有交夠錢就拒絕治療,病人就死了。還有假藥,假醫療器械,到下面的醫院就非常多,再比如說前一段河南因為非法賣血造成艾滋病流行,還有偽劣食品,接連不斷的礦難,等等。

我的一個強烈感覺是,現在我們這個社會太缺乏善良了,太缺乏同情心了。東西方的哲學家都認為,同情心是人性中固有的,它是人類社會全部道德的開端和基礎。一個人如果沒有同情心,孟子就說他是非人也。一個社會如果普遍沒有同情心,這個社會也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完全不適合人在裡面生活。造成今天這種情況的原因很複雜,最重要的是體制,不良體制把市場搞亂了,結果腐敗滋生,老百姓遭殃。

面對醫生,我想強調的是你們一定要清醒,不要被這個環境敗壞,然後又去進一步敗壞這個環境。醫生的工作是以生命為對象的,與生命的關係最為緊密,因此,如果要談醫生的人文素質,第一個人文素質就是要對生命有同情心,要善良,善良是醫生第一要具備的品質,是醫生最基本的品質。我認為一個醫生不管他信仰什麼,首先都應該信仰生命,尊重生命,也就是說,應該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你可以是一個佛教徒,對生命懷有一種慈悲心,你也可以是一個基督徒,對生命懷有敬畏之心,如果你都不是,那麼你至少應該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以博愛之心去善待生命。這幾種態度只是形式不同,共同的實質是對生命的尊重。一個不是人道主義者的醫生,一個沒有基本的善良品質的醫生,不管他的醫術多麼高明,都不是一個夠格的醫生。

當然,我知道,作為一個醫生,目睹了太多的病痛,太多的生命的殘缺,生命的痛苦,生命的陰暗面,如果他多愁善感的話,那他是受不了的。一個有強烈同情心的醫生,他會承受很大的痛苦。所以,做一個醫生,神經必須很堅強,但是我想說,你的神經應該堅強,可是你的心腸萬萬不能變硬。最近我看了台灣一個醫生寫的一本書叫《實習醫生手記》,裡面有一段話說得非常好。他說:在醫生面前,病人是完全不設防的,完全順從地交出自己,暴露自己,當時我就想,誰有權如此坦然地審視自己一個同類的痛苦呢?我沒有這樣的權利,卻被賦予了這樣的權利,這是我的劫難。那麼,我的選擇是,我為生命有這麼多痛苦和不幸感到悲憫和憤懣。就是說,雖然保持同情心會非常痛苦,但他仍然保持這種對生命的敏感性,寧願為此承受痛苦。醫生經常接觸生命的陰暗面,時間久了的確是容易麻木的,但是我相信一個好醫生不會讓自己麻木。一個醫生對生命的態度直接關係到病人的命運,對病人來說,他的生命掌握在醫生手裡,尤其是當他的生命遭到威脅的時候,他來找醫生,他最後生命的結果是什麼樣,他完全是聽醫生來處置的。可能對於醫生來說,這不過是他處理過的無數個生命之一,他要治療和面對的無數個生命之一,對於病人本身來說,它卻是唯一的,是他的百分之百。如果發生了錯誤的治療,或者延誤了治療的時機,使得本來可以挽救的生命未能挽救,這對於醫生來說也許只是他的醫療生涯中的一個小事故,對於病人來說卻是萬劫不復,是全部生涯的徹底結束。所以,我希望醫生在面對病人的時候,多少還能保持一點兒設身處地的心情,完全設身處地當然不可能,但多少要有一點兒,情況就會很不同。

就這一點來說,我對我們醫院的情況不那麼樂觀,其實我是很少去醫院的,我可以講講自己的一個經歷。我寫過一本書叫《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是寫我死去的第一個女兒的,她一歲半的時候死於視網膜母細胞瘤,我不能斷定這個病是醫院造成的,但是肯定是有關係的。妞妞的母親懷孕五個月的時候,有一天夜裡,發高燒到40度,我把她送到她的合同醫院。當時只能看急診,在挂號後,那個內科的醫生不在,護士就讓我們到喉科去,說你先排除會咽炎。我們就又掛了耳鼻喉科的號,去看後沒有會咽炎,又回到了內科。原先接待我們的那個護士換班了,剛才我們一直在等的那個醫生回來了,是一個中年女醫生。我帶著我的妻子向她介紹了一下情況,她一看說,你們是耳鼻喉科的病人,不是我這邊的病人,我不管。我給她看內科挂號單,說明我們還沒有看,她說我不管,你這病已經看過了,你別來找我了。她說不是已經診斷了,是咽喉炎,我說咽喉炎是耳鼻喉科的診斷,你從內科的角度給她看一下。她說診斷完了我不管了,然後她就再也不理我們了,無論跟她怎麼說,告訴她我的妻子是個孕婦,她都不理。這時候我的妻子臉漲得通紅,不停地咳膿痰,流眼淚,她看都不看一眼,若無其事地給別的病人看病。當時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也流眼淚了,只好帶著我的妻子走了,臨走時我說了一句話:「你不是人。」我心裡想,這也是一個會懷孕的女人嗎?對一個重病的孕婦,她竟然抱這樣一種冷酷的態度。回家以後,妻子的體溫上升到40.8度,趕緊送另一家醫院,也是處理不當,長時間透視,還拍了兩次X光片。後來我看書知道了,而且一些普通小醫院的黑板報上也寫著,孕婦不能照輻射,輻射的可能後果之一就是視網膜母細胞瘤。妞妞去世後,和這個悲劇有關,我們的家庭破裂了。

後來在我再結婚後,又遇到了一個很類似的情況。我現在的妻子也是在懷孕五個月時候發高燒,也是到了40度,當時我就很慌了,趕緊把她送到301醫院。醫生給她打了青黴素,打完後燒有點退了,我就把她帶回家了。回家後體溫又上升到40度,我就把她送到離住處最近的一家醫院,是一個年輕的女醫生接待的,安排住了院。做青黴素皮試過敏,我說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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