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人間自有真情在 夜來香開花的時候

夜來香開花的時候,我想到王媽。我不能忘記,在我剛走出童年的幾年中,不知道有幾個夏夜裡,當悶熱漸漸透出了涼意,我從飄忽的夢境里轉來的時候,往往可以看到窗紙上微微有點白;再一沉心,立刻就有嗡嗡的紡車的聲音,混著一陣陣的夜來香的幽香,流了進來。倘若走出去看的話,就可以看到,一盞油燈放在夜來香叢的下面,昏黃的燈光照徹了小院,把花的高大支離的影子投在牆上,王媽坐在燈旁紡著麻,她的黑而大的影子也被投在牆上,合了花的影子在晃動著。

她是老了。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到我們家裡來的。當我從故鄉里來到這個大都市的時候,我就看到她已經在我們家裡來來往往地做著雜事。那時,已經似乎很老了。對我,從那時到現在,是一個從莫名其妙的朦朧里漸漸走到光明的一段。最初,我看到一切事情都像隔了一層薄紗。雖然到現在這層薄紗也沒能撤去,但漸漸地卻看到了一點光亮,於是有許多事情就不能再使我糊塗。就在這從朦朧到光亮的一段里,我們搬過兩次家。第一次搬到一條歪曲鋪滿了石頭的街上。王媽也跟了來。房子有點舊,牆上滿是雨水的漬痕。只有一個窗子的屋裡白天也是暗沉沉的。我童年的大部分的時間就在這黑暗屋裡消磨過去。院子里每一塊土地都印著我的足跡。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起來屋頂上在秋風裡顫抖的小草,牆角檐下掛著的蛛網。但倘若籠統想起來的話,就只剩一團蒼黑的印象了。

倘若我的記憶可靠的話,在我們搬到這蒼黑的房子里第二年的夏天,小小的院子里就有了夜來香。當時頗有一些在一起玩的小孩,往往在悶熱的黃昏時候聚在一塊,仰卧在席上數著天空里飛來飛去的蝙蝠。但是最引我們注意的卻是夜來香的黃花——最初只是一個長長的花苞,我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還不開,還不開,驀地一眨眼,再看時,長長的花苞已經開放成傘似的黃花了。在當時的心裡,覺得這樣開的花是一個奇蹟。這花又毫不吝惜地放著香氣。王媽也很高興。每天她總把所有開過的花都數一遍。當她數著的時候,隨時有新的花在一閃一閃地開放著。她眼花繚亂,數也數不清。我們看了她慌張而又用心的神情,不禁一鬨笑起來。就這樣每一個黃昏都在奇蹟和幽香里度過去。每一個夜跟著每一個黃昏走了來。在清涼的中夜裡,當我從飄忽的夢境里轉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王媽的投在牆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著夜來香的影子晃動了。

就在這樣一個環境里,我第一次覺到我的眼前漸漸地亮起來。以前我看王媽只像一個影子。現在我才發現她也同我一樣的是一個活動的人。但是我仍然不明了她的身世。在小小的心靈里,我並想不到她這樣大的年紀出來傭工有什麼苦衷;我只覺得她同我們住在一起,就是我們家裡的一個人,她也應該同我們一樣地快活。童稚的心豈能知道世界上還有不快活的事情嗎?

在初秋的暴雨里,我看到她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在嚴冬大雪的早晨,我看到她點著燈起來生爐子。冷風把她手吹得紅蘿蔔似的開了裂,露出鮮紅的肉來。我永遠忘不掉這兩隻有著鮮紅裂口的手!她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氣,這些都充分表示出一個北方農民的固執與倔強。但我在黃昏的燈下卻常聽到她不時吐出的嘆息了。我從小就是孤獨的。在我小小的心裡,一向感覺到缺少點什麼。我雖然從沒嘆息過,但嘆息卻堆在我的心裡。現在聽了她的嘆息,我的心彷彿得到被解脫的痛快。我願意聽這樣的低咽的嘆息從這垂老的人的嘴裡流出來。在她,不知因為什麼,閑下來的時候,也總愛找著我說話。她告訴我,她的丈夫是她村裡唯一的秀才,但沒能撈上一個舉人就死去了。她自己被家裡的妯娌們排擠,不得已才出來傭工。有一個兒子,因為鄉里沒有飯吃,到關外做買賣去了。留下一個媳婦在這大城裡,似乎也不大正經。她又告訴我,她年輕的時候,怎樣剛強,怎樣有本領,和許多別的美德;但誰又知道,在垂老的暮年又被迫著走出來謀生,只落得幾聲嘆息呢?

以後,這嘆息就時時可以聽到。她特別注意到我衣服寒暖。在冬天裡,她替我暖,在夏夜裡,她替我用大芭蕉扇趕蚊子。她仍然照常地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冬天早晨用開了鮮紅裂口的手生爐子。當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又可以看到她鄭重其事地數著花朵。但在不寐的中夜裡,晚秋的黃昏里,卻連續聽到她的嘆息,這嘆息在沉寂里回蕩著,更顯得凄冷了。她彷彿時常有話要說。被追問的時候,卻什麼也不說,臉上只浮起一片慘笑。有時候有意與無意之間,又說到她年輕時候的倔強,她的秀才丈夫。往往歸結說到她在關外做買賣的兒子。我們都可以看出來,這老人怎樣把暮年的希望和幻想放在她兒子身上。我也曾替她寫過幾封信給她的兒子,但終於也沒能得到答覆。這老人心裡的悲哀恐怕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了。

不記得是哪一年,在夏天,又是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她兒子來了信。信里說的,卻並不像她想的那樣滿意,只告訴她,他在關外勤苦幾年掙的錢都給別人騙走了;他因為生氣,現在正病著,結尾說:「倘若母親還要兒子的話,就請匯錢給我回家。」這樣一封信給她怎樣的影響,我們大概都可以想像得出。連著嘆了幾口氣以後,她並沒說什麼話,但臉色卻更陰沉了。這以後,沒有嘆氣,我們只看到眼淚。

我前面不是說,我漸漸從朦朧里走向光明裡去么?現在我眼前似乎更亮了。我看透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在每個人嘴角常掛著的微笑後面有著怎樣的冷酷;我看出大部分的人們都給同樣黑暗的命運支配著。王媽就在這冷酷和黑暗的命運下呻吟著活下來。我看透了這老人的眼淚里有著無量的凄涼。我也了解了她的寂寞。

在這時候,我們又搬了一次家,只不過從這條鋪滿了石頭的街的中間移到南頭。王媽仍然跟了來。房子比以前好一點,再看不到四壁的雨痕和蜘蛛。每座屋子也都有了兩個以上的窗子,而且窗子上還有玻璃。尤其使我滿意的是西屋前面兩棵高過房檐的海棠。時候大概是春天,因為才搬進來的時候,樹上還開滿著一團團的花。就在這一年的夏天,大概因為院子大了一點吧,滿院里,除了一個大水缸養著子午蓮和幾十棵鳳仙花和其他雜花以外,便只看到一叢叢的夜來香。我現在已經不是孩子,有許多地方要擺出安詳的樣子來;但在夏天的黃昏時候,卻仍然做著孩子時候做的事情。我坐在院子里數著天上飛來飛去的蝙蝠。看著夜色慢慢織入夜來香叢里,一片朦朧的薄暗。一眨眼,眼前已經是一片黃黃的傘似的花了。跟著又有幽香流過來。夜裡同蚊子打過了仗,好容易睡過去。各樣的夢做過了以後,從飄忽的夢境里轉來的時候,往往可以看到窗上有點白,聽到嗡嗡的紡車的聲音。走出去,就可以看到王媽的黑大的投在牆上的影子在合著夜來香的影子晃動了。

王媽更老了。但我仍然只看到她的眼淚。在她高興的時候,她又談到她的秀才丈夫,她的不大正經的兒媳婦,和她病倒在關外的兒子。她仍然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冬天老早起來生爐子,從她走路的樣子上看來,她真有點老了;雖然她自己在別人說她老的時候還在竭力否認著。她有顆簡單純樸的心。因了年紀更大的關係,這顆心似乎就更純樸簡單。往往因為少得了一點所應得的東西,我們就可以看到她的乾癟了的嘴併攏在一起,腮鼓著。似乎要有什麼話從裡面流了出來。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下往往是沒有什麼流出的。倘若有人意外地給了她點什麼,我們也可以意外地看到這老人從心裡流出來的快意的笑了。她不會做荒唐的夢,極小的得失可以支配她的感情。她有一顆簡單的心。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這寂寞的老人就在這寂寞里活下去。上天給了她一個爽直的性情,使她不會向別人買好,不會在應當轉圈的時候轉圈。因為這,在許多極瑣碎的事情上,她給了別人一點小小的不痛快,她自己卻得到一個更大的不痛快。這時候,我們就見她在把乾癟了的嘴併攏以後,又在暗暗地流著眼淚了。我們都知道,這眼淚並不像以前想到她兒子時的那眼淚那樣有意義。這樣的眼淚流多了,頂多不過表示她在應當流的淚以外,還有多餘的淚,給自己一點輕鬆。淚流過了不久,就可以看到她高興地在屋裡來來往往地做著雜事了。她有一顆同孩子一樣的簡單的心。

在沒搬家過來以前,我已經到一個在城外的四面滿是湖田和荷池的學校里去讀書,就住在那裡。只在星期日回家一次。在學校里死沉的空氣里住過六天以後,到家裡覺得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進門先看到王媽的歡樂的微笑。等到踏著暮色走回去的時候,心裡竟覺得意外地輕鬆。這樣的情形似乎也延長不算很短的一個期間。雖然我自己的心情隨時都有著變化,生活卻顯得驚人地單調。回看花開花落,聽老先生沙著聲念古文,拚命地在飯堂里搶饅首,感情衝動的時候,也熱烈地同別人打架,時間也就慢慢地過去。

又忘記了是多少時候以後,是星期日,當時我從學校里走回家去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黃瘦個兒很高的中年男子在替我們搬移著桌子之類的東西。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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