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學子 中華民國二十三年(1934)

一月一日

早晨十點才起。我知道這是過年了,論理似乎應該有感想之類的東西,但卻沒有,我並沒能覺到這是過年,也沒覺到我已經長了一歲了——這一切都是舊曆年時的感覺,有點太怪,難過我腦袋裡還是裝滿了封建勢力嗎?

到圖書館去看報,卻有年的滋味——冷清清。

前天聽說《大公報》致函吳宓,說下年停辦《文學副刊》,還真豈有此理。雖然我是文副一分子,但我始終認為文副不成東西。到現在,話又說回來,雖然我認為文副不成東西,大公報館也不應這樣辦,這真是商人。

一天忙著作李後主年譜和傳略,對付吳宓也。

二日

早晨看Loci Critici。

午飯後,同長之到西柳村去訪吳組緗 ,他太太來了,談了半天。

在長之屋打撲克。

晚上想作《憶母親》,又想作《黃昏》,結果沒作成,只是想,想,想——頭都想痛了。

三日

我自己覺著:今天似乎是沒白活了。早晨在圖書館寫《黃昏》,過午仍然接著寫,大體總算完了。這個題目在我腦筋里盤旋了許久了,我老想寫,總寫不出來,今天一拿筆,彷彿電光似的一掣,腦筋里豁然開朗,動手寫了起來,居然寫成了。自己頗滿意,不知將來抄的時候又作如何感了?

看施蟄存的《善女人行品》,除了文章的技巧還有點可取外,內容方面空虛得可怕。

四日

頭午忙忙亂亂地上課。

從上星期六就聽說(今天星期四)大公文副被cut 了。今晨吳宓上堂,果然大發牢騷。說大,其實並沒多大,只不過發了一點而已。

晚上去找他,意思是想安慰他一下,並且把作成的李後主年譜帶給他。

五日

看Norwood的Greek Tragedy ,意在看Summary。連看加抄,早晨幹了一早晨。

吃了午飯,忽然看到窗外。早就想寫一篇《窗外》,一直沒動筆,今天忽然似乎靈感來了,於是寫。腦筋里計畫得非常好,但寫出來卻不成東西。

晚上抄《黃昏》。

六日

今天文學季刊社請客,我本來不想去,長之勸我去,終於去了。同車者有林庚、俞平伯 、吳組緗。

下車後,因為時間早,先到前門、勸業場一帶走溜,十二點到擷英番菜館。

群英濟濟,三山五嶽的英雄好漢群居一堂,約百餘人。北平文藝界知名之士差不多全到了,有的像理髮匠,有的像流氓,有的像政客,有的像罪囚,有的東招西呼,認識人,有的仰面朝天,一個也不理,三三兩兩一小組,熱烈地談著話。

到會的我知道的有巴金、沈從文、鄭振鐸、靳以、沈櫻、俞平伯、楊丙辰、梁宗岱、劉半農、徐玉諾、徐霞村、蹇先艾、孫伏園、瞿菊農、朱自清、容庚、劉廷芳、朱光潛、郭紹虞、台靜農等。

兩點散會,每人《文學季刊》一冊。訪露薇不遇。在市場遇長之,又再訪之,直追至王姓家中,才找到他——四點半回校。

頗乏,腦海里老是晃動著這個會影子,那一個個的怪物都浮現出來。

七日

看《文學批評》,看了一天。

這幾天又忽然窮起來。昨天進城的時候,只剩了一元六角錢,汽車洋車費用去了一元。我本不想進城,但終於去了,結果,帶了僅余的六角錢回來。

我現在真急需用錢,稿子[紙]要買,墨水要買。說起稿紙,更可憐。《黃昏》只抄了一頁,就因為沒了稿紙抄不下去。

寫給家裡要錢的信,只不見復。

好不急煞人也。

八日

早晨把《文學批評》看完了。回屋來看信,結果沒有,不禁失望。

過午從圖書館趕回來看信,仍然沒有。

我希望家裡會有錢寄來,只是寄不了來。

想抄《黃昏》也無從抄起,心裡頗煩悶。

九日

今天錢仍然沒寄來。我真不行,為了這點小問題,竟有點糊塗,將來還能作什麼呢?

預備文學批評,今年雖然只考三樣,但考試總是個討厭的事,預備起來,心裡極不痛快。終於借了錢,買了一本稿紙,抄了半頁《黃昏》。

十日

今天開始學期考試,我沒有什麼考。

一天都在同文學批評對命,結果是一塌糊塗,莫名其妙。

在事前,我知道這次考試不成問題,然而到現在臨起陣來卻還有點驚惶。我自嘲道「自小學到大學,今大學又將畢業,身經何慮大小數百陣,現在驚惶起來,豈不可笑嗎?」

十一日

說驚惶,還真點驚惶。早晨七時前就起來了,外面還沒亮。

考古代文學,大抄一陣。

考文學批評,頗坐蠟,但也對付上了。

考完了,又覺得沒事幹,到書庫查書。

晚上,到圖書館抄《黃昏》,只抄一頁多。

今天家裡仍然沒寄錢來,頗急,但因而多大[少]也多了個希望,希望能在桌上發見挂號信條,一天也彷彿更有意義似的。

十二日

今天頗痛快——家裡的錢寄到了,《黃昏》也抄完了。抄完了一看,自己還頗滿意,想把它寄出去,試試它的命運,同時,也就是試試我的命運。

一天沒有什麼事干,看小說。徐志摩的《輪盤》,太濃艷。郁達夫的《自選集》,簡直不成話,內容沒內容,文章不成文章。

忽然又想到將來——我同長之談:我決意努力作一個小品文家。關於研究方面,也想研究外國的小品文,和中國小品文的歷史,他極贊成。

十三日

雖然還有一樣沒考,但總覺得不成問題,好像已經沒了事可做一樣——但也就得到更大的無聊和淡漠,一天東晃西晃,不能坐下讀書。

果然把《黃昏》寄出去了,寄給《文藝月刊》,不知命運如何,看來是凶多吉少吧。

十四日

這日子過得真無聊,明天要考Philology。說預備,實在用不著,因為太容易了。說不預備,又實在放心不下——就在這預備與不預備之間,呆坐在圖書館裡。

早晨呆坐在那裡。

過午仍然。

晚上仍然——真無聊。

朱企霞來。

十五日

今天早上又在圖書館裡呆坐著。

終於到了考的時間,而且終於考完了,下來了,彷彿去掉一塊心病。

過午打手球。晚上去聽Balalaika 的演奏,這是一種俄國樂器,三角形,演奏者是Bolshekoff Dinroff ,還不壞,不過大部聽不懂。我覺得Volga Boatman 頂有意思。

今天《世界日報》上有人罵我《夜會》的批評。又聽長之說,轉聽巴金說,蓬子 看見那篇文章,非常不高興——聽了之後,心裡頗不痛快。

十六日

昨晚在長之屋同林庚談話,至夜一時始返屋,覺得頭非常痛,而且流鼻涕——躺下後,頭更痛了,發熱又發燒,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嘴裡要噴火。迷亂的夢繞住了枕頭,簡直不知夢到哪裡去(現在想來,大概還是夢到《文學季刊》多)。

有時自己清醒一點,簡直覺得這就要死了。

早晨迷迷糊糊地,起不來,頭仍然痛,嘴裡燒成了紅色,牙上沾滿了紅色的塊粒。

一直睡到下午兩點,只吃了一點東西。

晚上仍然睡。

十七日

今天好點了,早晨到圖書館裡去,預備看書,但看不下去。

一天就這樣糊裡糊塗地過去。

又預備寫一篇文章,叫《年》。

十八日

總覺得渾身沒有力,走起路來,也彷彿鬼影似的,這懨懨的殘息,怎麼了?

很吃力的書不能,而且也不願意看。對於寫文章本來就有點蹙眉,現在更彷彿找到充足的理由的,一提筆,就先自己想:「身子不好,停幾天再寫罷。」

想作朱光潛的paper,決意作李後主。

晚上同長之訪老葉,明明在家裡,卻說出去了,不知什麼原因。真正豈有此理。

十九日

媽的,真討厭,大風呼呼地直颳了一天。比以前都大,弄得滿屋是黃土。因為傷風,鼻子不透氣,只好用嘴呼吸,這以[一]來卻正巧,凈吸黃土。

長之過午進城,明天回濟。

身體方面不舒適,心裡方面也不好——我覺到寂寞,沒有事做,只好睡覺,但是睡醒後,身體方面卻更不舒服。

二十日

今天風住了,說住,其實也沒全住,只比較小點罷了。同樣的毛病在作祟——寂寞。到圖書館看書,看不下去,雜誌都給我看凈了,找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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