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清明門。
夜幕降臨,一批批身著鐵鎧、手握刀矟的騎士在將領們的指揮下,沿著城門兩側魚貫入城,上至將軍,下至走卒,人人臉上都帶著一抹掩飾不去的欣喜之意。這一次河朔軍大舉南下勤王,中間可謂屢生變數,經歷累累血戰,耗時月余,死傷無數,此時此刻,距離目標——下長安,除姦宄,定社稷,僅一步之遙,眾人心裡豈能不悅?
「快——快——快——」張遼坐在一匹雄健的戰馬上,神色嚴厲,手舞馬鞭,催促士卒加快行進速度。作為新降之人,卻得驃騎將軍另眼相看,寵信冠於諸將,此次更是以熟知長安詳細為由,力壓群雄,被蓋俊委任為入城先鋒,張遼身上的壓力不可謂不大。不過他正是那種越有壓力,便越有動力的人,決心再立新功,回報蓋俊厚愛。
「別磨磨蹭蹭,快、快……」
河朔軍蜂擁而入長安,一隊人馬則逆行而出,確是閻忠、徐榮等長安義士、義兵,其等衣著兵刃五花八樣,與周遭裝備制式甲具的河朔軍相比,顯得寒酸至極,然而他們的臉上,卻無半點卑微之色,反而昂首挺胸,盛氣凌人。
要知道,長安固然岌岌可危,卻也倉促難下,正是有了他們的助力,河朔軍才得以裡應外合,迅速奪下清明門,為入主長安鋪平道路。論及克城之功,這批烏合之眾,縱然不為第一,也可排入前三之列。
張遼在長安時日不短,立時認出幾人,不敢怠慢,派人引領一行人去見蓋俊。
蓋俊車駕周圍甲士環繞,河朔文武,無不躬身垂首,氣氛威嚴而莊重,閻忠、徐榮等人見狀,心中一凜,急忙收斂情緒,肅然行禮。
「吾等拜見驃騎將軍……」
「哈哈哈哈……」一陣朗笑聲傳出,蓋俊霍然起身,順車梯而下,大步流星地甩開貼身侍衛,來到一行人面前,目光一一掃過眾人,又是一陣大笑,而後雙手抬起,微微虛托,以示免禮,言道:「諸君無須多禮,今孤定西都長安,諸君堪為首功之臣。」蓋俊又道:「有君等憂心社稷,不吝性命之人,何愁國家難興?」
「將軍言重了……」眾人競相回道,無論認識與否,皆偷偷打量蓋俊。
蓋俊今年不過三十齣頭,加之不蓄鬍須,顯得英氣逼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蓬勃朝氣。先前當政者如董卓、王允、韓遂,皆垂暮之年,就如同日薄西山的大漢國,長安之人心裡紛紛感慨道,當此國家危難之時,也許只有這等樣人,才能夠復興社稷吧。
蓋俊緩緩收起笑容,輕輕搖了搖頭,嘆道:「自先帝駕崩以來,一干姦宄小人欺天子年幼,盜權柄,竊中樞,手握王爵,口含天憲,視社稷如自己掌中之物,致使天下大亂,諸牧守擁兵自守,劃地為王,國家淪落如斯,著實令孤痛心疾首。」說道這裡,蓋俊頓了一下,復展顏笑道:「董卓、韓遂小丑,屢逞淫威,妄圖以暴凌人,豈不知貪酷暴虐,實乃自絕於人耳。我大漢立國四百載,恩澤九州,忠臣義士,多如天上繁星,數不勝數,豈是區區屠刀所能降服?」
「將軍說的極是,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滅者也……」
閻忠說道:「當初將兵進京時,我便時常規勸韓公,當以董卓為戒,不可妄動刀兵,奈何韓公不聽,使得京師血流成河,士民死者無算。此際我方才悔悟,韓公非救世之人,反為國家罪人。可惜為時已晚,大錯已經鑄成,縱然百死亦難贖罪惡!」
「閻君看穿韓遂狼子野心,迷途知返,這便不算晚。」蓋俊笑著擺擺手,雙方私交深厚,按理蓋俊該稱閻忠為世伯,不過此刻眾人當前,倒也不好敘舊,乃呼為閻君。不待閻忠回話,蓋俊又接著說道:「韓遂此獠,真真是人面獸心,陰險詭詐,竟暗中聯合武威盧水白虜,繞道大漠,偷襲北地,如非閻君及時提醒,幾壞了勤王大事。」
閻忠搖搖頭道:「韓公欲效法董卓,已是註定敗亡。此番將軍率兵進京,匡扶漢室,乃是天命所授,人心所向,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阻擋,縱然一時受挫,亦不傷大局。」寒暄過後,閻忠出言提醒道:「將軍,韓遂橫行西州數載,頗得漢羌之心,此番若是被他逃脫,便是虎入深山,龍入大海,再想擒殺,難如登天。」隨後閻忠將韓遂逃亡計畫一一道出。
蓋俊聽得連連頷首,他倒不怕韓遂跑了,先不說蓋胤、龐德率領的大軍正在長安西側,封死了韓遂的後路,便是韓遂僥倖突出重圍,他還有後手。今日奪得長安,屬於意外驚喜,蓋俊原本的計畫是,今夜妹夫楊阿若由西,族侄蓋胤、龐德由東,兩面夾擊,攻佔渭橋,徹底使韓遂成為瓮中之鱉。渭橋距離長安僅僅數十里,此時長安亂象,楊阿若必然已經察知,他那邊揮軍攻打渭橋,韓遂便是插翅也難飛出。
惟一可慮的是,韓遂竟然喪心病狂到要火燒長安……
這是什麼情況?董卓未能在洛陽完成的事業,韓遂要替他在長安完成嗎?蓋俊聽得目瞪口呆,又恨得咬牙切齒,需知他未來打算效法秦漢故事,以長安為都,依餚函之險,逐一剿滅天下諸侯,長安是計畫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燒成廢墟的長安配作大漢國的帝都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所以長安萬萬不能有所閃失,否則樂子可就大了。
閻忠言道:「此事我已提醒張中郎……」
「孟起……」蓋俊哪能放心,扭頭呼來馬超,急促地吩咐道:「去,告訴張文遠,無論他用什麼方法,必須確保長安安然無恙,尤其是未央諸宮殿,事情若是辦砸了,讓他提頭來見。」
「諾。」馬超也知事情緊急,飛快而去。
「韓遂此獠,千刀萬剮也難消孤心頭之恨!」蓋俊半晌猶是忿忿不平道。將目光轉到徐榮身上,兩人早在平黃巾之亂時便認識了,曾合力擒殺黃巾魁首張梁,後來又在西疆戰場有過接觸,蓋俊本人極為欣賞徐榮的才幹,想要把他納入麾下,奈何後者先隨皇甫嵩,後侍董卓,一直沒有機會,心裡深以為憾,如今總算是一嘗所願。見徐榮脖頸血跡斑斑,傷勢頗重,蓋俊出言問道:「徐中郎傷勢無礙否?」
「無妨,有勞將軍掛心。」徐榮躬身答道。繼而回身向後招了招手,便見到兩名健卒一左一右,押著一個披頭散髮的人來到蓋俊近前,逼其跪倒地上,徐榮一旁說道:「將軍,此人名喚成公英,乃是韓遂心腹之臣,為末將所擒,長安城防,皆出其手。」
「成公子儁,孤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了。」蓋俊似笑非笑地道。韓遂氣倒城上,蓋俊本來以為長安失去主心骨,轉瞬即可陷落,偏偏為成公英所阻撓。這幾日來,蓋俊不管是當著文武面前,抑或私下裡,念叨最多的名字便是此子,對他可說是又愛又恨,愛其才幹出眾,恨其不為所用。「抬起頭來讓孤好好看看。」
此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成公英倒也沒有大義凜然,寧死不屈的意思,聞言抬起頭,目視蓋俊,口中言道:「罪臣成公英,見過驃騎將軍。」他先前之所以死保長安,任由蓋俊百般勸誘,亦是心如鐵石,不為所動,為的是回報韓遂的提攜之恩,沒有韓遂,就沒有他成公英。如今長安已破,主公遁逃,大局已定,他便失了抵抗之心。
目下天色暗淡,成公英面上沾滿污垢,不過蓋俊還是能夠看清他的容貌,他長相只能算中人之姿,年齡卻僅有三旬上下,和蓋俊相彷彿,這般年紀,便如此卓越,且又是西州鄉人,蓋俊何忍殺之?心中殺意瞬時淡去了幾分。
「若非有你助紂為虐,韓遂決計拖不到今日。」蓋俊先是感嘆一聲,旋而厲聲斥道:「子儁,你可知道,你每拖延一刻,異日中興社稷便難上一分。你險些成了國家的千古罪人!」
蓋俊語氣雖然嚴厲,卻沒了殺氣,成公英如何聽不出,心知自己這條命算是保住了一半,一邊叩首,一邊誠懇地道:「英生於邊鄙微末,人莫知之,唯韓公青睞,委以腹心,事無巨細,皆與相商,恩寵至此。英鄙陋之人,身無寸長,惟有以七尺之軀,竭力報效而已。韓公雖為國之叛逆,然而英為下者,當勸之,勸不了,則輔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蓋俊臉色稍霽,詢問一旁閻忠等人,成公英可曾在長安作惡,一聽蓋俊的口氣,眾人哪有不知之理,雖說成公英有過捕殺士人的惡劣行徑,但其隨便一句「依命行事」就可以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把責任通通推到韓遂的頭上。在知道了蓋俊的意圖後,眾人輕易也不願違逆蓋俊的心意,沒有咬住成公英不放,當然,也沒有幾句好話。
蓋俊謂成公英道:「念你並無大惡,又有悔改之意,孤便暫留你一命,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望你日後用自己的才能,盡心輔佐國家,彌補你曾經犯下的罪孽。」
「多謝將軍不殺之恩。」成公英重重叩首道。
「嗯……」蓋俊板著臉點頭。得到蓋俊的示意,成公英被左右攙扶而起,前一刻還如狼似虎把他按倒在地上,一聲令下,便會毫不猶豫拔刀砍掉他腦袋的人,這一刻卻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他,人生際遇,離奇至此。成公英再行一禮,退往一邊。
蓋俊又勉勵眾人幾句,雙方正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