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基年方四歲,還不甚懂事,見氣氛凝重,小嘴一癟,嗚嗚嚎哭起來。蓋繚這時也不再拿出嚴母架勢,俯下身抱住兒子的頭,暖聲安慰道:「黥奴不哭、黥奴不哭……阿母啊,正要去接你的祖父、祖母,還有叔父,前來富平,家人團圓……」
楊基白皙小臉被沖刷出一道道淚痕,哽咽著言道:「我陪阿母一起去。」
蓋繚如何肯依,百般哄勸,總算止了兒子淚水。
馬昭站在一旁,嘴唇微微顫抖,她適才還在憧憬家人團聚,沒想到轉眼間便要為女兒生命擔憂,猶猶豫豫道:「小鶴兒,非要去那北方不可?便是不去,親家也絕不會說什麼。」
蓋繚苦笑著搖搖頭,說道:「阿母,能而不往,心關難過啊!」
「……」馬昭心知女兒心意堅持,再難勸動,一時默然無語。
蓋繚當即簡單收拾行裝,乘坐馬車,直出城北,富平距離泥水屯田區,不下數百里,蓋繚日夜兼程,中途於驛站更換一輛馬車,次日傍晚回到屯田區。
此時典農都尉梁固已經知曉事情始末,大大小小事,都需他親力親為,忙得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
梁固年約四旬,身形俊偉,氣派高貴,其出身於天下第一流門閥安定梁氏,早年為北地長史,輔佐蓋俊,頗有功勞,後遷為典農都尉,主管屯田事宜。此人身份有些奇特,說他是漢廷官員,其追隨蓋俊已有六七載之久,並掌握屯田要職,說他是河朔嫡系,又與蓋俊隱隱保持一段距離。如果非要給他下一個定義,形容為漢廷與河朔夾縫中的人,頗為貼切,在蓋俊治下,這樣的人並不在少數。
蓋繚回到鷹揚中郎府,見過楊阿若父母胞弟,簡單問候幾句,便讓他們乘車南下,而她自己,完全可以隨之一起走,但她卻選擇了留下。事實上沒有人要求她必須留於此地,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認為自己身為蓋俊之妹,危險來臨,送走丈夫至親,在情在理,自己若是也跟著避難,就有些說不過去了。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梁固對蓋繚的決定大為驚訝,心裡卻大大鬆了一口氣。蓋繚是驃騎將軍蓋俊之妹,鷹揚中郎將楊豐之妻,居住泥水河畔數載,對待平民,素無倨傲之心,甚是溫善仁愛,因此深得當地漢羌百姓之心。梁固心裡對她的評價是性情堅毅,正直聰慧,魄力奇偉,不讓男子。有她從旁協助,梁固身上的擔子,至少會減輕個三四成。
實際也正如梁固所料,蓋繚親自出面周旋,一下子便穩住了民心,簡直比他這個典農都尉還要有威信。更讓他拍馬難及的是,蓋繚不僅能定民心,亦能定軍心,漢羌戰士,皆樂聽其調遣,在徵召屯民入伍方面,也是無有不順。這肯定和蓋繚的特殊身份有關,畢竟其兄、其夫,皆非常之人,然而僅僅憑藉身份,恐怕做不到她這一步。
不論如何,蓋繚確實解了梁固的燃眉之急,後者擔任的所謂典農都尉,看似歸於武職,實則屬於文職,軍旅方面,他插不上手,也插不了手。如今有蓋繚從中周旋,勾通雙方,可以免去不少麻煩和誤會,但有命令下達,效率提升數成不止。
蓋繚一直忙到深夜,方才和衣而眠,不想沒過多久,她就被人搖醒,只見貼身婢女,面無血色,驚恐掩飾不住,幽幽燈火下,頗有幾分駭人。蓋繚蛾眉微蹙,料來多半與來敵有關,一邊翻身下榻,一邊斥道:「你慌什麼,天塌了不成?何事擾我?」
「梁、梁都尉在外求見,似、似有急事……」貼身婢女哆哆嗦嗦道。府中皆已傳開,大敵將至,梁固夜間到訪府邸,用屁股想也知道是什麼事,由不得她不心慌。
「你睡你的覺去。」蓋繚言訖,穿上絲履,不緊不慢地走出閨房,前往客廳。
一見到蓋繚的面,梁固顧不得客套,立刻說道:「馬都尉急報,敵人已入地界,全是騎兵,不下五六萬,勢不能阻也。」馬都尉即指馬騰胞弟,北地都尉馬舉。
蓋繚重複道:「五六萬騎?」
梁固面色凝重地點點頭:「斥候回報,斷然不會有假。」
蓋繚皺眉沉思,她今日急招屯民入伍,連同漢兵在內,約一萬兩三千,這點人馬,不足為憑。先零羌中那邊,羌民素來散漫,差不多要三四天方可到來,只會遲,不會早。馬騰方面,按時間推算,其所將一萬騎,或許已近北地南境,不過也要四五日才能趕到。再快,就是強弩之末了,可能一戰便會被盧水胡擊潰。
如果盧水胡強行軍,兩日可至,換句話說,他們至少要獨自抵抗一到三天時間。野戰打不過,但據守則不成問題,兩人稍加商議,定下對策,梁固當先告辭。時間不等人,蓋繚沉思片刻,顧不得休息,不久也出了府門,再次投身到忙碌的大潮中。
北地郡,北方。
紅日升起於東方天際,盡情將光芒揮灑於大地,寂靜的原野,突然傳來戰馬奔騰的轟鳴聲,持久不絕,經久不衰。
「快、快、快……」馬舉雙腿緊緊夾著馬腹,連連揮鞭,猛抽馬股,四面臉上,布滿灰塵,汗水順著髮根滴落,划過額頭、臉頰,沖刷出一道道宛如溝渠般的汗痕,頗有幾分喪家之犬的味道。話說馬舉官居北地都尉,名聲上也許比不上鷹揚中郎將楊阿若,卻也是北地數二數三的狠角色,堪為塞外雜胡、境內羌人的大苦主,名字可止胡兒夜啼。能把他逼到這個地步,自打從軍以來,尚是頭一著。
自接到情報盧水胡即將入侵,馬舉不敢怠慢,立刻派遣斥候深入塞外,沒想到盧水胡已至,並且和塞外不服王化的雜胡勾結到一起,一屯上百斥候,歸者僅僅七人。
馬舉聽說對手至少五六萬騎,腦子立時「嗡」的一聲,嚇得呆住,他麾下僅三千人,雙方相差二十倍,己方還不夠給對方塞牙縫的,當即二話不說,帶著兵馬南奔。盧水胡顯然不想這麼輕易的放過他,派出數千騎緊緊咬在他的背後,試圖將他留下。
「都尉、都尉……快看……」馬舉部曲指著騎軍斜方大聲叫道。
馬舉順著部曲所指望去,心裡不由一涼,卻是對方不知何時,迂迴到了側方,按照雙方的速度推斷,兩軍必然會撞到一起,許己軍會被敵人攔腰截斷,至少後軍肯定遭到一定打擊。馬舉扯著嗓子喊道:「快……快……加快速度……甩開敵人……」
都尉部將士汗流浹背,快馬揚鞭,吃奶的勁都用上了。然而敵軍此番行動,明顯是經過精心策劃的,豈會讓馬舉等人輕易逃離,兩軍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了。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急促響起,暫時壓下震天的馬蹄轟鳴,旋而喊殺聲卒起,鋪天蓋地,席捲而至。
「射……」
不計其數羌胡騎兵,彎弓搭箭,盡情施射,長箭劃破空氣的嘯聲,凄厲且刺耳,密密麻麻筆直地飛往漢軍陣中,狠狠鑽入人馬體內。馬舉部曲皆漢軍精銳,胯下戰馬多有皮鎧護身,何況戰馬生命力,及承受痛苦的能力比人類高得多,可說一千道一萬,架不住敵人箭如雨下,一箭不死,那就三箭、五箭、十箭……
剎那間,漢軍人馬墜地者,不下百人。
漢軍心裡連連叫苦,敵人來的方向,除非慣用手為左手,否則無法還擊,說得明白一些,就是人家能用箭射到你,你卻射不到人家。要想殺傷對方,只有一個辦法,掉頭殺入敵群,貼身肉搏。不過他們的敵人可不止這些而已,後面還追著數千人呢,一旦停下來,與自投羅網無異,等待他們的,只會是被數倍之敵圍殲。
「射……」
第二波箭雨接踵襲來,無數支長箭,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厲嘯,洞穿人、馬,及所有敢於擋在面前的障礙。
兩輪箭雨後,敵騎轉瞬及至,下一刻,猛烈地轟中漢軍尾端。
「快走……快走……不要糾纏……」馬舉目光猩紅,大聲慘呼。
敵將乃是金城人李堪,他年約三旬,面色黝黑,髯須滿面,予人以「很臟」的感覺,目若銅鈴,滿含殺氣,他高高舉著戰刀,大聲吼道:「馬舉小兒,你這個無能之輩!敗家之犬!除了跑、跑、跑……你還會幹什麼?想你主人蓋俊,英雄無敵,威震天下,你兄長馬騰,堪稱豪傑,亦有盛名,你卻是把二人的臉都丟盡了!……」
李堪這番話,借口部曲之口,很快傳遍戰場四周,自然也傳到馬舉耳中。
馬舉三十多歲的人,也算是西涼有名的宿將,如今居然被一個「無名之輩」於戰場百般羞辱,極盡嘲諷,且只能挨打,不敢還手……從戎八載,論及恥辱,今日為最。馬舉心裡屢屢生出和對方拼了!雖有再想,他不是一個人,數千性命繫於己身,便生生打碎牙齒,和血吞下。他心裡暗暗發誓,異日必將此人,千刀萬剮。
見馬舉不上當,李堪氣得破口大罵道:「你這個漢羌的雜種!你既沒有繼承漢人的智勇,也沒有繼承羌人的善戰,你就是個膽小如鼠、一無是處的雜種!……」
「……」馬舉額上、頸上青筋根根外露,可知內心已是氣極,不過反應到行動上,卻截然相反,揚鞭抽馬,比之剛才,更快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