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率領羸兵弱卒,鎮守嶢關,抵擋李傕上萬大軍整整十二日,這日眼見關隘不可守,果斷率數十騎由正門突圍,李軍將士皆專心攻關,陣型不嚴,軍伍不整,被其一舉突入陣中。
張遼血戰城關十數日,身被數闖,晝夜難歇,精力耗盡,早已是強弩之末,然而為了自己性命,也為了將身邊數十不離不棄的麾下帶出險境,面對李軍數千將士,圍聚數重,堵截追剿,張遼乃奮起餘勇,持戟在前,揚聲高呼,縱馬衝殺,李軍人馬望風披靡,無敢擋者。張遼橫貫李軍大陣,破圍而出,帶領餘眾往北而去。
李軍中軍大旌,甲士密布,矟戟若林,牙旗繽紛,好不氣派。旗下一眾將領,望著張遼突圍而走,人人面色陰沉,雙目如炬,似有激憤,盤旋於胸腹間。
驍武校尉李利怒不可遏,雙拳緊攥,謂李傕道:「叔父……張遼這廝勇武絕倫,亦有智略心計,今日若縱之,無異於放虎歸山,後患無窮,讓我帶兵去將他擒殺。」李利是李傕之兄長子,今年約三旬上下,容貌剛毅,健壯有臂力,勇冠李軍。
李利迫切想要殺死張遼,不僅僅是為了李傕著想,還有著個人原因,昨日嶢關岌岌垂危,李利登上關牆,欲一鼓作氣,克定關隘,和張遼撞個正著。李利素來自恃驍勇過人,不想兩人交鋒不出幾個回合,就被打得口吐鮮血,胞弟李暹趕來救援,後者武力遠不及李利,又豈是張遼對手,頓遭重創,萎靡倒地。幸虧兩人部曲親衛忠心護主,不顧傷亡,拚死解救,不然兩人多半都要殞命張遼戟下。
李利身上的傷不要緊,胞弟李暹則非要數月靜養不能康復,李氏兄弟從軍數載,何嘗吃到過這等大虧,對於性格驕豪的李利來說,更是堪稱奇恥大辱,不殺張遼,豈能甘休?
李傕遲遲不下命令,李利不由大急,呼道:「叔父……」
李傕面無表情地瞥了李利一眼,旋而目光再次轉回北方,口中平靜地道:「呂布在南,張遼為何不向南逃,而往北奔?」
李利聞言登時一怔,他剛才滿腦子都是報仇的念想,卻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武猛都尉李応恍然,道:「大兄的意思是……」
李傕微微點頭,慢聲道:「自無他處,驃騎將軍耳。」
李利拳頭捏合甚猛,以致發出異響,怒聲道:「他去投靠驃騎將軍,與我等何干?張遼這狗賊連日來殺了我們多少兄弟?難道就因為驃騎將軍的名號,我們便要裹足不前,畏首畏尾,眼睜睜地放掉仇人嗎?」
「……」見李利明顯是被怒火沖昏頭腦,李傕暗地裡搖搖頭,大感失望。李利和李暹,從小便跟隨他左右,不是親子,更勝親子,兩人負傷遇挫,李傕心裡何嘗痛快。但是,張遼既然打算投奔驃騎將軍,後者就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
當今的形勢已經越來越清晰,所謂的韓董聯軍,根本無法阻擋河朔蓋軍的鐵蹄,驃騎將軍兵臨長安,氣勢鼎盛,如日中天,入主西都,幾成定局。韓遂無能為也,李傕不想為了一點野心陪韓遂走向毀滅,這個時候,不得不考慮後路問題了。
李傕馬鞭前指,說道:「走吧,我們進關……」
隨張遼出關突圍者,約七十騎,今余者堪堪三十之數。張遼雖然不解李軍為何不遣輕騎追殺己方,卻也不敢掉以輕心,不惜馬力,一路北馳,進入藍田縣境內。
韓遂為抵禦蓋軍,收縮兵力,駐紮在藍田、霸上一帶的程宜、牛輔諸軍,九成九撤回長安,藍田一縣兵馬僅剩數百人,全部聚集在縣城內。張遼沒有冒然靠近城池,而是尋一處隱蔽的小村莊作為暫時修養之地。斷臂部曲近乎奇蹟般殺出重圍,可惜終因傷勢過重,兼且缺少藥物,不治身亡,張遼找一塊山清水秀之地,將他埋葬。
次日,張遼精力稍復,帶著幾十騎繼續往北,渡過滻水,進入杜陵地界,半日間張遼數遇韓軍斥候,雙方几經衝突,麾下又折數人,乃選擇晝伏夜出,直趨長安。
月光如水,星光如鑽,長安東郊,一座營壘橫跨數里,燈火氤氳。
可容納數十百人的中軍大帳內,蓋俊站在一張巨大的三輔地圖前,久久不願轉開眼睛。
這是他來到長安腳下的第五天,前三日,對於諸將輪番請戰,一概不理,只是讓將士飽食飽睡,養精蓄銳。因為他知道,韓遂死戰之心甚堅,兵力亦厚,這場戰事,絕非一仗兩仗,三日五日就能結束,也許會打上半月一月,甚至兩三個月也未可知。大軍自五月初中隨他南下,連續行軍作戰,一月有餘,頗為疲憊,既然已知對手不可卒除,與其倉促開戰,不若養足精神,補全體力,再啟戰端。
事情果然和他猜測的一樣,第四日、即昨日,蓋軍龍精虎猛,鬥志高昂,出營列陣,與韓遂自日出戰至日落,局部雖然大佔上風,整體來說,則是旗鼓相當。今日雙方再次激戰一天,蓋軍優勢有所擴大,可依然未能動搖聯軍本陣。
明日,也不知道韓遂還會不會出戰,如果這老狗死守營盤不出,他只有強攻一途可走了。韓遂大營是依託長安東郊市井所建,比他臨時搭建的營壘堅固甚多。
蓋俊目光從長安身上稍稍偏開,看向左右兩邊,糧秣,歷來為軍旅最重,長安十數萬軍民,每日所耗甚多,全賴右扶風接濟,蓋俊當然會派遣輕騎,截其糧道。但是,隨著他跨過渭、霸二水,深入長安,致使自己的糧道也暴露在韓遂的眼皮底下。雙方几日來你截我一次,我還你一著,焚糧之數,雖以萬石計,但也不痛不癢,無礙大局。要想給韓遂來一下疼的,還是需要楊阿若那邊打開局面才行。
「阿父……」
蓋俊心念戰事,連有人靠近都未察覺,直到背後響起一把童音,蓋俊頭也不回,伸出手勾住長子蓋嶷肩膀,拉到身側,說道:「富平,已近子時,怎麼還不去睡覺。」
「睡不著。」蓋嶷仰著清秀小臉,問道:「阿父在憂心戰事嗎?」雙方連日大戰,局面始終相持,蓋嶷一一看在眼裡,以為父親憂愁,因此半夜不眠,特意跑來安慰。
「憂心?」蓋俊洒然一笑,要說他關心戰事或無不可,說憂心,就太過了。況且就算真的憂心,他也不想讓長子看到,任何父親都希望自己在兒子眼中,是無所不能的,蓋俊自也不例外,豪情萬丈道:「韓遂小丑,早晚必被為父所擒,還不值得為父憂心。」
「嗯。」蓋嶷眼中滿是崇拜之色,重重點頭。
蓋俊摸了摸長子的頭,很是樂在其中。
「阿父……」蓋嶷半晌開口道。
「嗯?」蓋俊含笑看著兒子。
「阿父,你見過當今天子嗎。」蓋嶷眼睛長且媚,晶瑩剔透,宛若寶石,與其母卞薇相似,此時迸射出好奇的光芒。他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天子,心裡頗覺新鮮。
蓋俊微微頷首道:「中平元年末,二年初,為父在京為羽林中郎將時,曾見過數面,那時他才四五歲大……」蓋俊回顧往事,憶起劉協,那是一個很可愛的小童。
蓋嶷說道:「天子和我差不多大。」
蓋俊點點頭道:「如今應該十二歲了,比你長兩歲。」
蓋嶷還要開口,突然聽到帳外有求見聲響起,當即止住話語。
進來的人是蓋衡蓋伯正,他年約弱冠,容貌俊朗,神采英拔,沉穩有度。他是蓋俊族兄、平虜校尉蓋觀之子,蓋觀早年大戰屠各、匈奴叛軍,戰死晉陽城下,蓋俊如折一臂,極是痛惜。蓋衡為父守孝三年,又在北地有所歷練,去年末、今年初隨蓋勛至晉陽。蓋俊對他頗為欣賞,有意栽培,遂留於身邊,如今任司馬之職,隨侍左右。
「伯正,何事?」蓋俊問道。
蓋衡先向蓋俊施禮,又與蓋嶷相見,方慢條斯理地道:「將軍,適才斥候遇到約兩什人馬,領頭人自稱羽林中郎將張遼張文遠,特來投奔將軍。」
蓋俊聽說張遼來投,以他的養氣功夫,也不由喜浮面上,問道:「現下人在何處?」
蓋衡答道:「就在帳外。」
「速請。」
「諾。」
蓋衡剛欲轉身離開,蓋俊抬手止住,決定親自相迎,才出帳門,就見張遼一人立在空地,雖周身落魄,氣質不減,面對周圍持戟甲士虎視眈眈,頗顯從容。
「文遠……」蓋俊揚聲呼道,繼而朗聲大笑,大步流星地走到張遼面前,全不顧後者血污滿身,一把握住其手。
「將軍……」張遼沒想到蓋俊會親自迎出,大感意外,急忙見禮。
「這裡說話甚是不便,走,進帳說……」蓋俊說罷,也不等張遼回應,半強迫地拖其入帳,邊走邊道:「文遠來投,孤心甚慰、孤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