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似碩大無朋的磬鐘,厚重的音質,瞬間將滿園色彩,渲染得莊嚴、肅穆,隨著旋律的逐漸鋪開,或激昂、或醇和、或凝重、或柔美……蓋俊技法嫻熟,更重要的是他對《文王操》的非凡理解,藉由名琴「悅己」,直把曲中各種複雜情緒,一一詮釋出來,引領著聽者在心底勾畫出一幅幅美好的圖景,雖變化萬千,不出仁愛。
琴曲可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其任如何深奧轉折,總有一股淡淡的坦然……
「……」司馬懿、王粲暗地裡交換眼神。《文王操》,孔子所鍾愛者也,漢代以來,士人善操琴者,認為此曲聲質古雅,世俗罕聞,有蕩滌邪穢,消融渣滓之效,無不涉及。他們兩人出身世家,自然也會。可是,蓋俊彈奏,特別是在此時此刻,霸陵城中、帝都郊野,揮師勤王之際,就不能不讓人覺得其中意味深長了。也許是兩人想多了?
蓋嶷心緒,似有躁動……
蓋胤、龐德、鮑出三將,面容莊重,靜靜聆聽……
曲尾的泛音,使整首樂曲復歸靜穆,恍惚間,似有偉者,立於山巔,注視西方……
「呼……」蓋俊雙手慢慢離開琴弦,長長舒出胸中濁氣,面上有種說不出的滿足,顯然他也對自己可以這麼完美的奏出《文王操》,感到極是開心。周圍無聲,環顧左右,卻見諸人皆深陷曲中,久難自拔,蓋俊淡淡而笑道:「所奏何止千回?唯此大快。」
蓋胤當先開口道:「確如仙音,使人身臨其境。」
龐德點頭附和,一臉認真道:「原本心中一團火氣,聞聽此曲,立融太半。」
鮑出笑著打趣道:「那豈不是大大不妙?龐將軍尚有精力否?若無,某這些日正好無甚事,可代你出戰。」
蓋俊及諸人聞言皆是大笑。
龐德沒想到拍蓋俊馬屁被鮑出抓住破綻,冷哼對鮑出道:「不勞鮑中郎多心,你還是安心留此,護衛將軍周全吧。」
諸人又是一番大笑。
龐德復傲然道:「取韓遂老賊之首級者,捨我其誰?」
「壯哉令明!」蓋俊撫掌贊道。「令明少年隨我出涼,勇銳冠世,威震中土,倒是州里人,少見縱橫天下無敵手的『白馬將軍』風采,令明此番當讓涼州鄉人,開開眼界。」龐德始成名於黃巾,時年十四,先登陷陣擒斬無數,享盛名於北地,萬軍之中,襲殺鮮卑大王和連,但他不久之後便隨蓋俊離開西疆,北上河朔。此後,龐德從北方打到東土,旋而橫掃雒邑,風光之盛,一時無量,終成大漢國上下人盡皆知的無雙猛將。涼州諸將多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從未見識過他的驚天手段。
對此,龐德拍著胸脯道:「這個將軍只管放心,某必令涼州諸將,日後聞我之名,肝膽俱裂,無敢復戰。」
「善……」
蓋胤、龐德又留下片刻,蓋俊交代兩三事,之後兩人雙雙離開,鮑出亦隨之而出。
蓋俊垂下劍眉,亂撥琴弦,咚咚聲不絕,清碎悅耳,適才一曲《文王操》,已是把他的興緻消耗殆盡,心頭升起難以為繼之感,縱然勉強為之,恐怕也奏不出真正妙音。當即收琴起身,迴轉書房,他雖未親自駕臨前線,但也不可能完全當甩手掌柜,有些事,還是要他來定奪。
北線,左馮翊,陽陵。
陽陵乃是開創「文景之治」的漢景帝劉啟安寢之地,北距西都長安不過四十五里,立於城南,便能看到數里外,橫卧於野,孵育了華夏文明之河——渭水。
渭水與涇水皆為黃河之支流,但兩者卻大不相同,涇水其質多沙,水極混濁,渭水則相對清澈,特別是長安以北一段,故古來即有「清渭濁涇」之語。
蓋勛站在城頭,手撫牆垛,此際他未著寬儒袍、進賢冠,身披鐵鎧、頭戴兜鍪,神情凌厲,如今,他不是北地郡太守,而是率領數萬兵馬誅姦宄、清君側的大軍統帥。
在他目光之所及處,無數被甲執兵的大漢士卒,沿著一條足足超過十里的陣線,不斷登上謂橋、浮橋,沖向對岸,與敵人展開激烈肉搏。戰鼓聲連綿不絕,號角聲此起彼伏,喊殺聲鋪天蓋地,渭水河面早已被染成赤紅,令人觸目驚心的赤紅。
良久,蓋勛視線漸漸收回,楊阿若的情況他已盡知之,蓋俊那邊「奇兵」也已準備就緒,自己現在需要做的,是配合蓋俊計畫,引開此地敵軍的視線,不宜再同對方空耗下去,白白折損兵力。乃轉身回謂中郎將段煨道:「段中郎,再打下去亦無進展,下令收兵吧……」
段煨卻是不知蓋軍計畫詳情,目露訝色,大戰正酣,何以收兵?不過蓋勛是主帥,他既然堅持要收兵,段煨自然不會有意見。他麾下五千步騎,三日來已是死傷不下兩千,能節省一些,當然是節省為好,免得大戰之後,身邊無一卒半將,徒為人所輕。
「鐺——鐺——鐺——鐺——鐺——」
鼓號齊止,鉦聲復起,正和對岸敵軍打得火星四射的蓋軍將士,聞聽鉦聲,和段煨一樣,頗覺摸不著頭腦,但鐵令如山,由不得半點遲疑,將領立刻組織士卒撤退。
望著蓋軍如潮水一般退回北岸,聯軍一方並未追擊,紛紛松下一口氣。蓋軍連日來攻勢甚猛,尤以今日為最,幾有一舉突破渭水之勢,給他們造成了極大壓力,如今蓋軍自動撤走,正是他們求之不得。
揚武將軍楊秋直視蓋軍,目光凝重,問向身旁奮威將軍胡軫:「胡將軍,蓋軍未見劣勢,竟而退軍,你說,蓋勛老兒,是何意圖?」與東線董越、麴勝,南線牛輔、程宜幾乎分庭抗禮不同,楊秋作為韓遂麾下有數大將,任北方督,穩穩壓住胡軫一頭。當然了,穩壓一頭不代表可以輕視胡軫,事實上楊秋對他極為尊敬。畢竟胡軫可是涼州大人,成名數十載,單論名望,楊秋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胡軫沉吟一聲道:「這個不好猜測,不過我認為應該與楊阿若有關聯。」
「……」諸將聞言皆是若有所思。
楊秋皺眉問道:「胡將軍的意思是蓋勛老兒,會轉以安陵為主攻?」
胡軫說道:「我方重兵盡數集結於渭橋一帶,蓋勛正面猛攻三日,損兵折將,不能動搖,痛定思痛,肯定會想其他辦法。今楊阿若偷渡涇水,大破我軍萬眾,襲占安陵重地,蓋勛豈能不動心思?就算他不會轉以安陵為主攻,也會尋求與楊阿若聯合。」
「……」
日落之前,胡軫之語果然得到印證,河北蓋軍數萬士卒、民夫,迅速跨過成國渠,西奔十數里,一邊於渭水河上架設浮橋,一邊窺視十數里外的西渭橋。渭橋者有二,一在陽陵東南數里,即楊秋、胡軫駐軍把守之地,二在西南二三十里,即西渭橋。
如果安陵此時尚在長安聯軍手中,蓋勛自然不敢輕易涉險,但安陵而今乃為楊阿若所據,他可以高枕無憂的孤軍深入,不用擔心被敵人包圍。
似乎是為了配合蓋勛行動,不久之後,楊阿若自將步騎一萬出安陵,南下杜郵,從另一端對西渭橋虎視眈眈。
西渭橋有軍駐紮,有將主持,不用楊秋、胡軫操心,可蓋勛在兩座渭橋之間的河面上搭設浮橋,試圖暗渡,他們就不能不操心了,急忙分兵駐守,阻擊對方過河,虎圈大營僅剩兵馬萬餘人。對此楊秋、胡軫並未太在意,他們兵力少,對岸蓋勛只會更少,萬餘虎士足以護衛渭橋周全,假使蓋勛不信邪,趕來放肆,必叫他有來無回。
夕陽如丹,落日熔金,霸水河西,殺聲沸騰。
奮戰整整一日,西岸蓋軍主帥關羽彷彿打紅眼睛了,絲毫沒有罷手的意思,攻勢反倒更加兇狠,完全是不惜一切代價,採用兩敗俱傷的手段猛攻聯軍陣地。而且,他的這種魯莽做法,得到了後方蓋俊毫無保留的支持,兵馬遠遠不斷通過霸橋送到關羽手裡,讓他擁有充足的人手,可以持續對聯軍一方施壓,不讓對方撤出戰場。
關羽當然沒有打紅眼睛,他的頭腦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清醒,今夜,己方便會實施「舟艦破局策」,乘船直攻渭橋,為了不讓對面的聯軍救援,他要牢牢拖住對方。
望著蓋軍將士一臉猙獰,瘋狂的衝上來,被打退、再沖,被打退、再沖……
反反覆復,愈演愈烈。聯軍諸將不禁面面相覷。
「蓋軍瘋了不成?」
殘陽漸漸消失於地平線,天空隨之轉為黯淡,董越面容愁苦,啞聲說道:「此時尚不退軍,反添新勇,看樣子,蓋軍這是要連夜大戰啊!如此,我方亦當有所準備。」
「董將軍言之有理。」麴勝頷首同意,連夜大戰,必須合理分配兵力,尤其是精銳兵力,一旦強疲弱繼,很容易被對方抓住機會,也許大軍就此戰敗,不可不慎。
董基瞪著猩紅的眼睛道:「難道蓋軍真以為可以一口吃下我們?」
董基說出了眾將心裡的話,蓋軍固然佔據上風,己方卻也未見頹勢,對方,似乎過於狂妄了……
無論聯軍諸將怎麼看待,關羽依然故我,揮師強攻,縱然死傷慘重,不改初衷。
夜幕降臨,圓月取代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