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下大亂 第399章 問

京兆尹,霸陵縣廷,宴中。

王粲出身豪貴,少有異才,有過目不忘之能,作算術,略盡其理,善作文,舉筆便成,這是他能和蔡邕結交的基礎,卻不是全部。眾所周知,蔡邕好酒,能飲一石,世人送其一個雅號曰「醉龍」,即是說他時常飲酒過量,醉卧街巷,不省人事。王粲別看年紀不大,卻是名副其實的酒徒,能飲酒半石,嬉笑如常,此正對蔡邕心意,遂不顧雙方四十餘歲的年齡差距,結為忘年交,一時傳為京中美談。

司馬懿年十四,亦會飲酒,且酒量不淺,不過其人性格謹慎,城府極深,有別於其他少年,就算面對王粲連連勸酒,也無半點逞強好勝之心,從容應對,點到即止。

馬超長於邊地,從小與羌胡錯居,喝酒對他來說可謂小菜一碟,但他為親衛之首,負護衛之責,必須時刻保持清醒,是以即使酒蟲叮咬腸胃,也只能淺嘗即止。而傅干也有酒量,然他雖未弱冠,已是北疆政壇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不可視如普通少年,酒宴方一開始,就在各個圈子遊走,忙得不可開交,哪有空閑和王粲對壘。

王粲一時尋覓不到對手,哪怕是關中美酒,也喝得頗不是滋味,他棄杯夾肉,放入口中,咀嚼間,望見不遠處的蓋嶷正襟危坐,一本正經,隱隱遊離於酒宴氣氛外,乃舉起酒杯,臉上浮出一絲笑意,道:「少主,能飲一杯無?」

「……」蓋嶷聞言扭過頭,怔怔地看向王粲。

王粲容貌短小,膚色微黑,惟有雙眸奕奕有神,如懸明珠,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只聽他朗聲說道:「酒之所興,肇自上皇,自古及今,上至聖賢,下至黎庶,誰不喜之?少主固然年幼,智若成年,何不嘗一嘗這關中玉漿佳釀的滋味?」

蓋嶷怦然心動,轉而顧視蓋俊,畢竟他才十歲,不能自作決定,需徵詢父親的意見。

這時蓋俊正好要起身離座,他看了看泰然自若的王粲,心道這小子膽子不小,居然當著他的面,振振有詞的唆使蓋嶷喝酒,失笑搖了搖頭,對蓋嶷道:「富平,記得《詩經》小雅篇小宛否?」

蓋嶷點點頭,他八歲學《詩經》,這是他接觸的第一本《五經》,可謂倒背如流,無須回憶,張口就道:「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

「人之齊聖,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爾儀,天命不又。」蓋嶷誦完第二段,先是一怔,繼而恍然,明白了父親為何要他背誦《小宛》。這句話意思是:聰明智慧的人,飲酒克制從容,糊塗無知的人,喝酒不加節制。飲酒必須小心謹慎,注意舉止儀容,千萬不能因為酒而毀掉前程,好運一去就不會再回返。

蓋俊見兒子明白過來,笑了笑,他少時輕狂,嗜酒如命,父親蓋勛便以此言勸他,不過那時他根本聽不進去,後來結婚,在妻子蔡琬半強迫下,才改掉酗酒的壞習慣。現在,蓋俊以父親的角度對蓋嶷說出這句話,才算稍稍了解父親蓋勛當初的心情。蓋俊又摸了摸兒子頭上形如一對羊角的總角,端杯起身,步下台階,行向諸臣。

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的王粲,眸中深處,划過一絲痛楚之色,心房,也似被人狠狠捏了一下,痛徹心扉。蓋俊、蓋嶷父子的交流,引起了他對父親王謙的思念,王謙去世的那一年,他比此時的蓋嶷大不了多少。人人皆言王粲少有奇才,聰亮明允,皆不以少年待之,可是又有幾人知道,小小年紀,就要獨自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的辛苦?他多麼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像蓋嶷一樣,受到父親的教導與庇護。

待蓋俊走遠,蓋嶷重新落座,小心翼翼為自己斟滿人生的第一杯酒,舉起遙敬王粲、司馬懿,說道:「王兄、司馬兄,小弟首次飲酒。來,我們滿飲一杯。」

司馬懿心細如髮,察顏觀色,發覺王粲容色有異,問道:「王兄似有心事?」

聽司馬懿這麼一說,蓋嶷手臂一頓:「王兄……」

王粲回過神兒來,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來,飲酒、飲酒……」言訖,王粲以袖掩面,一飲而盡。

蓋嶷和司馬懿相視一眼,不明所以,然而王粲既然不想說,也不便開口詢問。蓋嶷緩緩喝下杯中之酒,和他想像有些不同,舌上甘甜彌留,腹內甚是舒暢。心下道:「原來,這就是酒的滋味,還不錯……」

王粲之後連連舉杯,看得出他心情不暢,司馬懿這時也不好再推脫,不然容易引起王粲的不滿,只好捨命陪君子。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蓋俊而今不再嗜酒,但曾經是能飲一石多的酒中強人,身為其子,蓋嶷天生酒量就很大,雖是首次飲酒,然陪著王粲連干十餘杯,依然面不改色,直令王粲、司馬懿嘖嘖稱奇。

酒宴從日入開始,整整持續兩個時辰,直到人定才酒闌人散。此時,夜色已深,混沌一片,夜空中,一牙殘月,若隱若現,零星小雨,時斷時續。

蓋俊微微醺然,刀削似的面龐浮著酡紅,雙眸迷霧,不再犀利,他優哉游哉漫步於霸陵縣官舍庭院。蓋嶷緊隨其後,細細算來,他飲酒超過四斗,僅頭部微覺眩暈,不得不承認,酒量,是可以遺傳的。

一乾親衛散落四方,相距十餘步遠,這個距離,既能避免聽到蓋氏父子談話,又能保證應付突髮狀況。

蓋俊停下腳步,仰頭望天,一滴雨珠恰在此時落在挺拔如峰的鼻樑上,摔得粉碎,涼意霎時遍及面部,有種說不出的涼爽、舒服,口中輕輕呼道:「富平……」

正在與眩暈做搏鬥的蓋嶷聞言立刻一醒,回道:「是,父親。」

蓋俊直視殘月,目光迷離,淡淡地問道:「你所好者何?」

「……」蓋嶷心臟劇烈跳動,這是父親首次詢問他的志向,只是父親問得太過突然,倉促間,如何能答?

蓋俊收回視線,復望蓋嶷,說道:「你從未想過未來嗎?為博士,譽滿環宇,為國相,高居廟堂,為牧宰,雄霸一方,為虎臣,平定天下,為邊將,掃滅戎狄……」

蓋嶷又是一陣沉默,蓋俊也不再言語,氣氛,略凝。

半晌,蓋嶷深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兒無他想,繼父志耳。」

這個答案頗為出乎蓋俊的意料,失笑道:「滑頭。不過倒也有些急智。」說罷,再度邁開步子,向住所庭院行去。

蓋嶷表示身為人子,父親的志向就是自己的志向,避免了選擇,似乎是在耍滑頭。但,蓋嶷真的是在耍滑頭嗎?

蓋俊推開寢室房門,繞過屏風,兩名約二九年華的年輕女子立刻伏地叩拜,兩人身材苗條,腰支輕亞,面如桃花,異常秀美。她們頭上簡單的髮式及身上素色的長袍,清楚地表明官婢的身份,不過能找到這等姿色的官婢,倒也是一件極為難得的事情。

兩個絕美官婢跪在地上時,忍不住偷偷抬頭,借著昏黃的燈光打量蓋俊。蓋俊身長七尺七寸,容貌超出水平線不少,卻也距離美男子甚遠,用這個時代的話來說,叫做中上之姿。然而,蓋俊官至驃騎將軍領并州牧,地位尊貴而顯赫,武功更是天下難及,號稱國朝第一名將。自古少女誰不愛英雄?侍寢蓋俊,二人所願也。

蓋俊小醺,被服侍著退下衣袍,卧倒榻上,轉眼間便呼呼睡去。二女哪料到蓋俊英雄如此,竟這般不解風情,立在榻前,面面相覷,良久,似有嘆聲,細弱有無。

隔日,破曉時分,蓋俊悠悠醒來,只覺頭部異常沉重,口中乾渴難耐,手拽榻前繩索,隔壁銅鈴脆響,不久,兩個絕美官婢從偏室中行入。蓋俊讓她們給自己倒一杯水,飲下後,神志一清,翻身下榻,穿衣洗漱,步出房門。

時值日出,清爽恬淡,鳥語花香,蓋俊立身門前,張開雙臂,舒展筋骨,接著目光一凝,遠處一株老槐樹下,站著一名寬衣大袖的儒雅老者,蓋俊當即行了過去。

「老師,起得早啊……」

馬日磾轉過身,手撫鬍鬚,笑著說道:「人老了,覺自然變少。」

「……」蓋俊默然,他這才猛然意識到,老師,比岳父蔡邕尚年長數歲,今年已經六十四五了。說一句不太妥當的話,他還能在大漢國政壇呆幾年?畢竟,你不能奢望人人都像趙岐一樣,年八十餘歲,身子骨依然硬朗。

馬日磾舉首凝望老槐枝幹,無限感慨道:「子英,為師虛度一甲子有餘,親眼看著大漢國由極盛轉衰,心中之痛,無以言及!異日魂歸黃泉,世祖、高祖追問之,我將何以回答?」馬日磾所言世祖指的是漢武帝劉秀,高祖則是指伏波將軍馬援。

馬日磾看著沉默的蓋俊,一字一句道:「吾何以回答,全憑子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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