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京兆尹,一支黑壓壓的大軍由東至西,開入霸陵境內,規模之盛,似無盡頭,煙塵遮天,旍旗蔽日,好不壯觀,可惜霸陵屢遭浩劫,百姓虛散,道中甚空,無人矚目。
蓋俊在麾下文武的簇擁下,御馬而行,遙望遠方因帝陵而聞名於世的霸陵城,神色無比凝重,俄而目光向西極盡延伸,數十里外,即是大漢西都長安。
長安,對於他來說,可謂一念之間,咫尺天涯。
蓋俊數日前獲悉,韓遂順利攻破西都長安,殺王允、逐呂布,隨後拜為司徒,大封文武,盡攬權柄,頗有幾分董卓第二的架勢。
蓋俊憑藉對歷史的了解,早在去年就開始籌劃勤王,待董卓一被王允、呂布所殺,立刻揮軍十餘萬眾,分三路而進。這般鼎盛軍勢,無論是董卓餘黨,抑或長安朝廷,皆無力抵擋,世人皆道他入主長安,已是定局,即將成為大漢又一位權臣,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沒想到,他在河東稍有遲疑,韓遂突然橫空而出,將大兵、入三輔、聯樊稠、殺朱儁、破漢軍,繼而圍攻長安,破之。生生將他幾乎到手的「桃子」偷走。
「韓遂、韓文約、韓文約……」蓋俊心裡默默念著這個直令他有咬牙切齒之感的名字。他心裡很清楚,歷史上有馬騰在旁掣肘,韓遂依舊縱橫西涼三十載不倒,雖年過七旬,敗於夏侯淵之手,猶能合聚徒眾,若非為親信所殺,說不得再度東山再起,與曹操為難。
而今有著他這個變數,馬騰遠離涼州,韓遂獨霸西疆,絕對比歷史上難纏無數倍,是自己前路上的勁敵,不應低估其人,尤其蓋俊與韓遂碰過面,也打過仗,更見識過他驚人的手段。可是不得不承認,蓋俊還是犯了輕敵的大錯,他如果以對待二袁、曹孫的態度對待韓遂,不致有今日之難。
賈詡尾隨蓋俊之後,狹長雙目注視著蓋俊略顯沉重的背影。當初,戲志才提出「駐馬河東,以觀成敗」的戰略,荀攸、陳群、華歆、鄭泰、楊俊等智謀之士無一反對,連荀彧也不覺有何不妥,惟有賈詡看出些許端倪。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關東士人對關西的了解有限,更多停留在紙面上,韓遂在他們眼中,一方逆賊而已,根本不入法眼。
賈詡則與他們有所不同,他出自西涼,深知韓遂的手段,然而當時的局勢大利己方,他亦不認為韓遂能夠克複種種困難,從而有所作為,是以未向蓋俊進言。說到底,賈詡和蓋俊犯了同樣的錯誤,低估了韓遂,作為北疆首席謀士,他的責任更大。
其實,除賈詡外,年僅十八歲、尚未成年的傅干也朦朦朧朧察覺一些,只是未如賈詡那般清晰罷了,一來傅干少有智略,遠邁成人,二來便是出身西疆的關係。
歷史上,漢高祖劉邦、光武帝劉秀,所過之處,皆招賢納士,用以為謀,即此理也。畢竟,人無完人,謀士再怎麼眼光卓著,也不可能盡知天下事。
霸陵縣長、縣丞早在董軍過境時便棄城逃亡,諸吏見此,一鬨而散,縣廷空曠已久,加之霸陵士民慘遭董軍士族輪番洗劫,人財損失慘重,於東城門外迎接蓋俊大軍到來者,人數不滿百人,牛羊不過數頭,酒水不過數壇,場面無比凄涼。
蓋俊呼來建軍將軍馬騰,讓他以白鹿原北為基,依山臨水,興建大營,隨後徑直來到霸陵城下,與迎者寒暄。行虎牙都尉馬超未免刺客混雜其中,圖謀不軌,帶領一眾親衛,捍衛蓋俊前後,不叫士民近前。
期間,陷陣中郎將鮑出、先登中郎將胡車兒,率射虎、落雕二營兩千餘精騎馳入霸陵城內,陳兵夾道,屯衛周匝,從城門一直延伸到縣廷門口,確保蓋俊一路安全。
眼見布置完畢,蓋俊抽出身,策馬入霸陵。
事已至此,蓋俊心裡深知,韓遂不可卒除,長安不可卒下,可以想像,這必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惡戰,目前著急也是沒用。蓋俊前翻為與韓遂爭奪時間,連日來屢屢急行軍,甚是辛苦,進了縣廷,當即解散文武,尋得一間乾淨的官舍,倒塌就睡。
蓋俊睡得很沉,不知過去多久,朦朦朧朧間感覺身邊有人輕聲呼喚自己,睜開睡眼,發覺是馬超,再向窗外望去,只見天色已是日落。蓋俊心裡微微感到訝異,看樣子,自己確實是有些累了,不僅身累,心也累,這一覺,竟然睡了足足三個時辰。
蓋俊睡得極飽,只覺精力盡復,神清氣爽,坐起身來,問道:「是孟起啊,何事擾我?」
馬超容色一肅,回道:「將軍,長安朝廷使者至……」
蓋俊聞言面色一冷,說道:「使者?孤揮軍十萬,進抵霸水,虎視長安,大戰已是不可避免。到了這時,韓遂難道還妄想讓孤退軍不成?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蓋俊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復問道:「孟起,使者是孤之故人嗎?」
馬超點了點頭,皺眉說道:「是將軍的老師,太尉馬公。」
蓋俊一聽是老師馬日磾到來,立刻翻身下榻,腳插皮靴,口中埋怨馬超道:「孟起,你怎不早言,險些誤孤大事。師者,猶父君也,你想讓孤被世人指責不恭嗎?」
「……」馬超默然無語。自其祖父馬子碩為漢陽蘭干縣尉,後失官不能返鄉,留居隴西,與羌錯居,又因家貧,遂取羌女。作為第二代,馬騰、馬舉謹記父親臨終所言,以重歸扶風馬氏為志向,及沙場立功,建立名聲,馬氏兄弟,特別是馬騰,與馬閥閥主馬日磾聯絡密切,敬畏有加。馬超長於邊地,隨侍蓋俊,又是第三代,重返馬家的觀念頗為淡薄,他只知有蓋俊,而不知有馬日磾也。
加之,中平末,馬日磾借勢并州亂象,將蓋俊調離北地郡,並有肢解蓋系之心。隨後董卓將兵入京,禍亂國家,海內沸騰,蓋俊響應關東州郡號召,南下勤王,又是馬日磾,持節入河內,勸蓋俊率軍回返。而今,又為韓遂所遣。在馬超看來,馬日磾作為蓋俊老師,三番五次為難弟子,頗有不分親疏,吃裡扒外之嫌,心中甚惡其人。
蓋俊走出房門,馬超三步並作兩步追上,緊隨而出,口中說道:「此番使者有二,馬公為主使,副使是大鴻臚、京兆趙邠卿。」
「趙邠卿……」蓋俊不禁一怔,止住腳步,腦中頓時浮現出一個身形清瘦,容貌古樸,白須飛揚,飄逸出塵的老人形象。
蓋俊曾和趙岐共事過一段時間,正是因為有後者穩定後方,他才能無後顧之憂,將兵長驅直入羌地,剿滅先零叛羌,生擒偽王野利,及後西征,再斬安定羌胡大帥唐頗,如此種種,趙岐功不可沒。對於這位老人,蓋俊心中頗懷敬意,在其兵敗被俘之際,曾著人打探,只知他還活著,至於真偽,則無法辨別。如今看來,消息不假。
不過,他投靠韓遂了嗎?
蓋俊沒有疑惑太久,很快想通,趙岐和馬日磾一樣,都以漢臣自居,無論誰主朝政,皆悉心輔佐。這種人,無疑是大漢國的基石,同時,也是野心家的攔路石。
蓋俊被馬超引領著,於庭院中三繞兩繞,來到縣廷議事廳,聞訊而來的數十名文武重臣皆立於門前,見到蓋俊,齊齊下拜行禮。蓋俊微微頷首,示意諸人起身。
甲衛當先開道,蓋俊旋即跨門而入,文武分作兩列,沿大門左右走進廳堂。
蓋俊舉目望去,就見兩位寬衣大袖的老人並肩而立,含笑看著他,不時低聲交談幾句。兩人的身份很有趣,很特別,於公,馬日磾為尊,其官居太尉,乃百官之首。於私,趙岐則為尊,他的妻子是馬融兄長馬敦之女,比馬日磾高出一輩。
雙方距離尚遠時,蓋俊便長長一揖,問候道:「老師,趙公……」蓋俊一動,麾下自無不應之理,紛紛下拜。
馬日磾神情肅穆,沖蓋俊輕輕點頭,繼而展開手中詔書,當眾宣讀。漢代詔書,喜歡引經據典,多從《五經》之中摘取名句,加強理論支持,這個傳統,是由漢武帝劉徹開啟。漢高祖劉邦讀書不多,學問不高,不具備文學修養,及呂后當政十五載,漢文帝在位二十三載,漢景帝主政十六載,朝廷奉行無為之治,主張輕徭、薄賦、節儉、省刑,當時,為政崇尚簡易,不事聲華,所有詔書都是直來直去,不加修飾,也不需要經義的修飾。而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則經義之句,始入詔書。
初時,詔書往往引用一兩句,頗是簡單,也易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詔書徵引經書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雜,至今,已然達到連飽學之士也會感到茫然的地步。
似馬日磾宣讀的這篇詔書,全文不過四百字左右,大意是勸說蓋俊服從王命,退出京兆尹,僅蓋俊所知,就引用了《尚書》、《春秋公羊傳》、《春秋左傳》、《詩》四種。事實上是七種,《禮記》、《東觀記》、《易》皆有徵引,只是蓋俊不研經書,沒聽出來罷了。
蓋俊伏叩地上,直聽得頭昏眼花,好不容易熬到馬日磾說完,起身接了聖旨,彷彿燙手山芋一般,馬上轉交給身後的荀彧。
趙岐手捻白須,笑謂馬日磾道:「翁叔,蒼天待你著實不薄啊!不說你一生收徒無數,成才者甚眾,遍布天下,只說蓋驃騎一人,便足以羨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