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武威郡,休屠澤畔,蔚藍的天空,高高懸掛著一輪紅日,盡情揮灑光輝,強勁的夏風不斷吹拂著,但也不能驅走半分暑熱。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一頂頂氈帳,猶如一葉葉白色小舟,填滿百里碧海。
氈帳小者可容數人,大者可納數十人,規模大體如此,然而在這數以萬計的氈帳之中,有一座氈帳建制遠遠超過旁者,裝飾亦有特殊之處,它立於中央地帶,受到萬帳拱衛,一看就是首領所居之地。沒錯,這座氈帳,正是盧水王沮渠元安的王帳。
盧水胡據說是匈奴休屠王之後,歸順漢國後,生活於武威休屠澤周邊,後漸漸擴散至盧水一帶,乃稱盧水胡。他們和并州、涼州屠各族一樣,與塞內、塞外諸胡混雜而居,血統斑駁,以致多有黃須碧眼者,被南匈奴人罵為雜種,不承認他們是大匈奴的後代。
盧水胡沒有王者,只有大大小小的貴族,因此平民乃至低賤出身的人,若想出人頭地,只有一條路,加入漢軍,建立功勛,以求封賞。延續至今,漸漸成為一種風尚,族中勇士,常以【漢盧水什長】、【漢盧水百長】、【漢盧水千長】等職隨漢軍平討叛亂。盧水胡弓馬嫻熟,驍勇善戰,數百年來,盧水精騎之名響徹西涼,和湟中羌、屠各人並列,堪稱大漢國西疆漢軍三大外兵。當然了,屠各人因為前些年舉兵叛亂,被蓋俊擊敗,逃至朔方,幾至滅族,再難與盧水胡、湟中羌相提並論。
前有言及,盧水胡本無王者,沮渠元安乃是於四年前自立為王。說起沮渠元安,頗具傳奇色彩,其父乃是盧水胡權貴之一,但他的生母卻為仆女,若非其父子嗣稀少,算上他也只有兩個兒子,他的待遇,未必會比奴僕高上多少。沮渠元安從小臂力過人,精於騎術,猿臂善射,才過雙十之年,就已是盧水胡著名的勇士。適逢其兄意外墮馬摔死,原本沒有繼承權的沮渠元安一躍成為接班人。
中平初,黃巾暴起,肆虐漢國諸州,沮渠元安將兵隨蓋俊赴關東平叛,屢立戰功,甚至得以面見大漢天子,其父雖老來得子,亦已撼不動他的地位。後沮渠元安功成歸家,利用其父重病的良機,順利取得權力,代父治民。這時,沮渠元安展露出傑出的政治才能,其明刑法,禁姦邪,輕財好施,推誠接物,盧水勇士、俊傑,無不至者,短短一兩年間,治下牧民人數急劇膨脹,擴大數倍之多,成為盧水胡有數的權貴。
中平中,敦煌太守趙岐持節將河西四郡兵,討伐金城韓遂。涼州混亂,符合盧水胡的利益,諸權貴樂得看熱鬧,無意介入,但沮渠元安力排眾議,堅持出兵。沮渠元安這幾年所作所為,頗得人心,諸權貴不好拒絕,只得順從。卻不想兩軍對壘之際,沮渠元安突然臨陣倒戈,攻擊趙岐之背,與韓遂前後夾擊,盡殲漢軍。
就在諸權貴不明所以的時候,沮渠元安又把屠刀對準他們,盡顯猙獰。沮渠元大肆清洗異己,獎拔親信,取得軍隊大權後,返回盧水居地,並本部鐵騎,橫掃盧水胡全境,順者生,逆者死。次年,沮渠元安完成一統,乃登壇祭天,稱王建制。
現而今,沮渠元安治下部民達四萬戶、二十萬口,盛兵五萬。不用懷疑民兵比例,游牧民族就是這般,說全民皆兵可能是誇張之言,但四五人就有一名戰士卻是事實,危急時刻,可以達到三抽一。換句話說,胡族男子十二以上,七十以下,皆為戰士。
盧水胡王帳內,數十名胡將各安其位,或大碗喝酒、或以刀割肉、或摩擦刀柄、或與左右低聲交談,顯得漫不經心,然其等身上,無一例外散發著一股彪悍的氣息。
在這一種如狼似虎的胡將之中,有一人最為顯眼,也是距離王座最近的人,即使盤坐胡椅上,也掩蓋不住他偉岸雄壯的身軀,粗粗估測亦在八尺開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巨人。他年約四十餘歲,濃髮粗眉,目若銅鈴,須髯如戟,方正的臉容上,滿是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傷疤,份外猙獰,莫說小兒,便是成人看見也要為之驚懼。
這胡人巨漢不是旁人,正是盧水胡大王沮渠元安的姐夫,也是其帳下最為得力的大將,羅侯。
羅侯雖然遜於大王沮渠元安,但也是盧水胡中極具傳奇色彩的人物,其人弓馬嫻熟,勇武無敵,堪稱盧水胡第一勇士。早年以【漢盧水百長】的身份追隨涼州三明段熲鎮壓羌人叛亂,屢立戰功,臉上傷疤,就是那時某次惡戰留下的,若非當時救治及時,加之意志堅強,說不定就起不來了。
在沮渠元安統一盧水胡諸次戰役,羅侯每每出任先鋒,敵人望之無不披靡,而妄圖抗拒者,皆免不了兵敗身亡的命運。沮渠元安之所以能夠在短短一兩年間整合一盤散沙的盧水胡,稱王建制,自成一國,羅侯其中出力最大。甚至可以說,沒有羅侯,沮渠元安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付出更大的代價才能完成統一。
羅侯之上,便是金碧輝煌的王座,沮渠元安大馬金刀坐在其上,他今年才三十三四歲,肌膚白皙,不類中華,姿容只能算作普通,並無出奇之處,但他有著一雙鷹一樣銳利的雙目,使人望而生畏,加之頭上一頂鷹型黃金王冠,把他襯托得越發威嚴。
沮渠元安看罷韓遂親筆手書,淡淡地瞥了一眼帳下束髮打扮的漢人,便不再理他,俯身拿起一隻耳杯,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隨後似對耳杯上的花紋產生興趣,細細地把玩著。然而沮渠元安越是這般,漢使便越是不能心安。
果然,沒有任何徵兆,處於平靜中的沮渠元安突然爆發了,一腳踹翻身前食案,案上一應杯碟碗筷,連帶食物,盡數落在地上,霎時間,大帳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旋即,帳內數十名胡人將領紛紛起身,拔刀怒視漢使,只待王上允諾,便要撲上去將他分屍。
在沮渠元安鷹視、諸將狼顧下,氣氛幾有凝結之勢,漢使心中大懼,強自鎮定。
「王……」
沮渠元安順著呼喚聲看去,他平日間極重威嚴,諸將甚畏,此時此刻,也只有身份、地位特殊的羅侯,方敢於開口說話。沮渠元安把書信交給羅侯,重新坐回王座。
羅侯看似粗鄙,亦通漢文,手捧書信,看著看著,神情漸漸嚴肅起來。
這時,五六名侍者麻利地上前,收拾殘局,重新列案置酒。沮渠元安為自己倒上一杯酒,緩緩飲下,而後昂起下巴,俯視漢使良久,仰天長笑道:「哈哈哈哈……笑死人也!笑死人也!韓文約涼州名士,名震西疆,號稱計謀無雙,而今看來,名不副實!難道他做事情之前,沒有調查一番嗎?就算沒有調查,也該聽說過,本王和蓋子英乃是少小相識,喝過結拜酒的兄弟,居然讓本王派兵攻打北地郡,韓文約是不是走投無路,得了失心瘋?嗯?!」
「大王息怒,且聽我一言……」漢使咳嗽一聲,乾笑道:「自休屠王降漢,盧水胡便旅居休屠澤、盧水畔,繁衍數百年,人口不下數十萬,惜群龍無首,徒擁十萬鐵騎,而不能成就一番作為。今大王聚部民、合徒眾、攬人心,整齊一族,盧水胡始有興盛之相,如此看來,大王實乃數百年一出的人傑……」
「……」沮渠元安手把酒杯,目視漢使,面上雖帶著笑,眼神卻越發寒冷。
漢使不覺吞咽一口唾液,心裡暗罵一句「蠻夷」,繼續說道:「大王身兼一族之重任,豈能為區區情誼所左右。」
沮渠元安失笑搖頭,道:「莫說本王在河西逍遙快活,沒必要去趟渾水,就算插手,也只會選擇和蓋子英聯手。」
「大王此言差矣。」漢使侃侃而談道:「大王既為一族之首,懷有立國之心,目光必是深遠,豈能看不出方今蓋強韓弱之勢,大王助蓋子英,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何況,觀蓋子英歷年行為,諸胡凡有叛者,似先零羌酋芒封、偽王野利、羌胡大帥唐頗、匈奴單于呼廚泉、屠各首領路那多、董七兒、石虎等人,盡被誅殺,無一漏網,部民或被屠滅、或遭肢解、或受奴役……」
「由此可知,此人極為仇視胡人,更準確的說,是對大漢國不敬的胡人。蓋子英得勢,於大王可有半點好處?」漢使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留給沮渠元安一點思考的時間,最後斬釘截鐵地斷言道:「非是在下危言聳聽,除非大王甘願放棄王位,任由蓋子英盤剝盧水子民,否則,韓將軍之後,大王也逃脫不了被殺的命運。自古有言,唇亡齒寒,即此理也。」
「說完了?」沮渠元安平靜地道。
漢使一臉茫然,方才點頭,便聽沮渠元安喝道:「滾!」
漢使扯動僵硬的臉頰,見沮渠元安雙眼殺氣愈盛,心裡一涼,不敢再言,拜而出帳。
漢使離開後,沮渠元安目視帳門,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