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長安,火光衝天,殺聲鼎沸,十數里可以聞見。僅僅一日間,西、北城外寬廣的護城河就已被泥土、屍體填滿,成為平地,數之不盡的被甲士卒冒著如雨而落的矢石,藉由樓車、雲梯拚命向上攀爬。期間不斷有人慘叫著掉落下來,摔在地上,化為一灘灘爛肉,但更多的人登上城頭,繼而揮舞著兵器,嚎叫著撲向對手,特別是一些披著鐵甲的羌胡,根本不知怕為何物,狠狠撞入漢軍陣中,激烈搏殺,直至死亡為止。
面對如此瘋狂而可怕的對手,如潮水一般不斷湧來,持續一日一夜,即使是漢軍,也大感吃不消,況且雙方人數相差過於懸殊。若非有呂布的存在,說不定此時長安已破。
一名猛將對守城士卒的影響非常大,而似呂布這等近乎無敵的猛將,尤甚。他手提一桿八九十斤重的大鐵戟,向前衝突,矛碰矛摧,刀碰刀折,每揮舞間,動輒五六顆人頭齊齊飛起,前方為之一空,驍勇若此,就連一向看淡生死的羌胡亦大感畏懼。
「殺……」呂布染著鮮血的英俊面龐猛地一獰,持戟叉入人群,七八支木矟俱斷,呂布暴喝如雷,繼而握戟橫掃,擋在前方的人無不噴血仰倒。
呂布連喘數息,眼見敵人再度合聚,遂咬牙奮進,戟出如風,又殺十數人。從昨日開戰至今,整整十個時辰過去了,莫說睡覺,他連眼睛都未合一下,一直奮戰不休。呂布英勇無敵不假,但也不是鐵打的人,他也會感到疲累,但現實的狀況逼得他必須硬撐下去。
「鐺鐺鐺鐺鐺……」隨著一陣清脆響亮的鉦聲貫穿戰場,涼州聯軍止住攻勢,如退潮一般撤出城頭。
呂布拄戟而立,他首次覺得,仙樂也不及這鉦聲一半美妙動聽。不過,他可不敢奢望涼州叛軍就此收兵,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韓遂決心之堅。果然,只見退到城下的士卒於一箭之地外列陣,重整旗鼓,而工匠們則圍繞著攻城器械修修補補。
攻城一方忙成一團,守城一方,何嘗不是如此。一波波醫匠、民夫湧上來,來到人間煉獄一樣的城上,將傷兵抬走,送去醫署救治,至於傷勢過重者,直接由士卒補上一刀,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更沒有足夠的藥物醫治這些人。
呂布穿過活人,穿過死屍,徑直走入城樓,這是他十個時辰以來,首次進入其中,此時他也顧不得許多,一屁股跌坐一張蒲席之上,仰面而倒,抓緊時間合目養神。
「將軍,吃些東西吧……」
耳邊響起親信成廉的聲音,呂布欲睜眼而不行,只得擺擺手,表示不需要。
不久,一陣匆忙凌亂的腳步聲傳來,使得幾欲睡著的呂布頓時驚醒,他坐起身來,向門外望去,長得五大三粗,滿臉鬍鬚的成廉走進來,言司徒王公至。
呂布微微皺起眉頭,不禁暗怪王允好不識趣,偏偏這個時候到來,讓他休息不寧,心裡不滿歸不滿,表面功夫還是要做,正待起身相迎,王允已經走進來。
王允臉色灰白暗淡,眼睛布滿血絲,神色無比疲憊,呂布始終搏殺在第一線,累的是身體,而他,是既累身又累心。
「奉先無須多禮……」王允看到呂布欲起身見禮,三步並作兩步,按住他的肩膀。
「王公……」呂布也不堅持,他現在連手指都懶得動一下。
王允坐到呂布身側位置,一臉嚴肅地問道:「奉先,以你現在的兵力,還能堅持多久?」
呂布扯了扯嘴角道:「不瞞王公,最多三五天。」
王允縮於大袖內的右手緊緊攥起,面色凝重道:「竟是連十日也堅持不到?」十日,這是一個最低期限,蓋俊大軍到來的最低期限。
呂布何嘗不知,長嘆一聲道:「唉!初時我亦以為可堅守十日,然而韓遂小兒,實在可惡,完全不顧士卒傷亡,傾力進攻,就算最樂觀的估計,也只能守住五日。」
王允勃然而起,來回踱步,緩緩說道:「不行,必須堅守十日,不然我等死無葬身之地矣。朝中公卿多蓄養賓客、私兵,若能將他們聚集起來,少說也有三四千人……」
呂布暗地裡搖搖頭,三四千烏合之眾,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不過也算聊勝於無。說實話,即便堅持十日又能如何?與其寄希望於蓋俊大軍十日內進抵長安,不如想想後路。反正呂布自認勇武,就算對手有十萬大軍,自己也可來去自如。
衝鋒的牛角號聲,以渾厚的戰鼓聲同時響起……
惡戰,再度來臨。
京兆尹,新豐。
新豐原名驪邑,當年漢高祖劉邦建立漢國,定都長安,為彌補先前有所虧欠的父親太公,將後者迎入關中享受榮華富貴。然而太公乃是關東人,時常想念家鄉,不甚快樂。劉邦乾脆以秦故地驪邑,仿造家鄉豐邑,建立一座一模一樣的城市,並將鄉親故友乃至雞犬皆遷到此,而雞犬不覺有異,這就是「雞犬識新豐」的典故由來。
另外,新豐又以盛產美酒聞名,新豐酒馳譽天下,為酒徒所鍾愛。昔日蓋俊赴京都太學途中,曾於新豐喝遍一巷,最後醉得不省人事。
整個京兆尹,共計十縣,新豐處於長安之東,與霸陵、杜陵、長陵諸地拱衛長安,形成京兆尹乃至關中最繁華富庶的地方。
韓遂圍攻長安次日,新豐縣東,鴻門亭。此地,即昔年漢王見項羽處,鴻門宴的故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鴻門亭官道上,一支人數不見首尾,衣甲參差不齊的大軍以急行軍的速度飛速通過,向西挺進。這支規模龐大的大軍,正是不久前攻破鄭縣,擊殺名將皇甫嵩的董軍。
周圍數以百計的被甲漢胡騎士的擁簇下,董越騎在一匹棗色涼州大馬,面無表情。他十幾二十歲就開始跟著董卓闖蕩天下,為防禦西涼韓遂入侵三輔,曾隨董卓鎮守長安數年之久。後董卓入京秉政,遷都長安,其獨留雒陽對抗關東群雄,董越便同董旻一道坐鎮西都,內監朝廷,外護關中,是以,對長安及其周邊無比熟悉。
董越環顧四周景色,思緒萬千……
長安面對來自東方的威脅,主要有三道防線,以霸水、霸陵縣最穩固,次則驪山、新豐縣,又次則鄭縣。但前面兩地距離長安非常近,期間變數太大,逼得皇甫嵩不得不以鄭縣作為抵抗董軍的基地。
皇甫嵩當初若是選擇霸陵、新豐,現今不致落敗身死……
董越這樣感慨著,緩緩收回目光,繼而粗眉向上一挑,只見一名皮甲束髮騎士徑直馳至面前,下馬抱拳道:「稟報中郎,新豐城已破。」
「好,好啊……」董越撫掌而笑。此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聽到斥候的彙報,還是忍不住露出笑意。皇甫嵩、朱儁兩大名將雙雙戰死,長安精銳為之一空,銅牆鐵壁似的新豐立成虛設,前鋒千餘輕騎就拿下了這座堅城,這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
不久,諸將陸續到來,大家因為目標一致,表面上一團和氣,可仔細觀察,便能看出眾人完全是面和心不合。涼州諸將大體上分為三派,以董越一脈勢力最大,居其半,牛輔系次之,約佔三分之一,剩餘之人或中立,或曖昧,即俗稱的騎牆派。
牛輔手撫短須,笑著對董越道:「伯遠,新豐即落,是否兌現諾言?」
「……」董越厭惡的皺了一下眉頭,牛輔仗著年長數歲,倚老賣老,時常當著眾將的面喚他表字,令他感到極為不滿,不過他也不便因此事與之翻臉,只好強自忍耐。
至於所謂兌現諾言,則是指先前為儘快打破鄭縣,兩人許諾董軍士卒,長安及周邊諸縣,所有東西,予取予求。鄭縣以西至新豐,綿綿百里,雖不能說荒無人煙,卻也談不上富庶可言,士卒們沒撈到什麼油水。而從新豐開始,霸陵、長安等地,都是人煙稠密地帶,最適合大規模劫掠,當然,比較好聽一點的說法叫就食於民。
董越沉吟一聲,回道:「言出必行,方能法令如山,既然先前答應了,斷無反悔之理。只是,我大軍輕裝趕路,未帶輜重,當要以收集糧草為主。」
諸將紛紛點頭,一個個紅光滿面,興緻勃勃的討論著,先前,他們在鄭縣城下吃足了苦頭,現在,該輪到他們享受了。
董越見眾人明顯沒聽進去,心裡有些擔憂,又補充道:「所謂過猶不及,萬萬不可過分放縱士卒,免得軍心渙散。不要忘了,我們的後面,還有十幾萬蓋軍。」
蓋軍,就像一座巍峨無邊的大山,壓在諸將胸口,由不得他們不加冷靜。
隨後,董軍忠實執行著董越的命令,猶如蝗蟲過境一般掃過新豐縣,速度僅僅比正常行軍稍慢一些,晚間順利進抵霸陵縣境,不出意外,明日午後前鋒就能看到長安。
同日,渭河北,左馮翊,人數多達三萬之眾的西路蓋軍,出蓮勺縣西南,快速趕向萬年。
蓋勛看了一眼身側不遠的楊阿若,說道:「伯陽,我還是認為該過河……」
「……」楊阿若默然以對。
大軍去萬年這一點兩人沒有異議,可是接下來的行軍路線,兩人發生了嚴重的分歧,蓋勛主張由萬年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