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賁中郎將李肅、右扶風王宏並列跪在大殿中央,後者衣著儀錶尚好,前者就不那麼光彩了,其衣甲破舊,披頭散髮,滿臉血污,指手畫腳的描述著細柳之戰。同時不忘為自己開脫,強調他並非臨陣脫逃,而是叛軍突然冒出數萬鐵騎的援軍,本方敗局已定,自己雖想力戰而死,為國捐軀,無奈被潰卒裹挾而走。
與喋喋不休的李肅相比,王宏則顯得格外沉悶,除了面聖時說了一句告罪的話,其餘時間裡都不曾為自己解釋一句。他出自太原王氏,和王允同族,乃碩儒郭林宗門生,名聞并州的才傑之士,身上自有名士風骨,無論什麼原因,大軍敗就是敗了,如何處置悉聽尊便。
公卿官僚,列席者不下數百,此時大殿內卻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就連平日里最善於抨擊武臣的諸議郎、諫議大夫、侍御史們,也都難得的陷入沉默。
這個時候,他們已經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再搞內鬥了……
朝臣們尚來不及消化東線鄭縣城破,皇甫嵩戰死的消息,再聞噩耗。細柳之戰,朱儁軍本來已佔上風,眼見即可勝利,不想冒出韓遂這麼一個變數,致使漢軍近三萬大軍近乎全軍覆沒,主將朱儁、副將徐榮沒於敵軍,生死不知……
天子高坐龍榻,一臉掩飾不住的懼意,眼中滿是茫然。在他幼年的記憶中,大漢國國力強盛,威儀四海,現在呢,連三輔都掌握不了,何以落得今天這個地步。
「……」王允面色陰沉,心裡直呼朱儁匹夫誤我、朱儁匹夫誤我……目光惡狠狠盯著李肅,仿若噬人野獸,旋即又移到王宏身上,既失望又憤怒,複雜難明。
聽完李肅蒼白無力的辯解,王允咬牙切齒,再也按耐不住,先向天子一拜,隨後一躍而起,大呼道:「羽林將何在?……」殿內招兵,一般以虎賁將為首,不過他要懲處的就是虎賁中郎將李肅,乃招羽林將。
「在。」羽林中郎將張遼出列。
王允狠狠一揮手,喝道:「將這棄軍罪臣拖出去,斬!」
「王公饒命……」李肅驚懼萬分,叩伏地上,瑟瑟發抖。
張遼微微皺起眉頭,李肅和他的交情素來一般,但再怎麼說也是原丁原系出身的并州武將,心裡深覺唇亡齒寒,何況強敵將至,正是用人之際,就這麼殺了,恐有不妥。不過他人微言輕,為李肅出面求情多半起不到什麼效果,不由扭頭望向呂布。
呂布垂眉低首,假作思考,佯裝沒有察覺到張遼投來的眼神。李肅如果是他的人,他自然會站出來一力保之,但李肅其人野心不小,始終不甘居他之下,董卓死後,迅速投入王允的懷抱。如今王允要殺他,也是他咎由自取,呂布樂得在一旁看熱鬧。
「嗯?」王允重重發出一個鼻音。
張遼沉聲道諾。違逆盛怒下的王允,可沒有好果子吃,既然呂布不想插手,他何必自討苦吃。揮揮手,兩名立於天子階下的羽林郎持戟敬禮,而後大步流星走到李肅面前,一左一右,架起他向外拖行。
李肅劇烈掙扎,先是哀求,眼見無用,氣急怒吼道:「王允老兒,你處事不公、處事不公……我軍敗便要斬首示眾,王宏不僅軍敗,亦失地,他比我更該死!如今你卻對他不加刑法,何以服眾?況且,當初是你力主拜朱儁為將,要追究戰敗責任,你首先就難辭其咎!王允庸狗!長安陷入險境,輒有覆沒之危,全是因你所致。你這個大漢國的姦宄、你這個大漢國的罪人,你異日必定不得好死……」
「快拖走。堵住他的嘴,免污我耳……」王允氣得渾身顫抖,莫說秉政,就算以前,也沒有人敢當面肆無忌憚的罵他。縱然李肅被拖出大殿,罵聲漸漸模糊,直到不見,王允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面頰火辣辣的燙。他這張老臉,算是丟光了。
王宏不欲王允為難,以免影響權威,叩首拜道:「陛下、王公……李肅語雖鄙陋,不無道理,罪臣王宏,願伏法以正朝綱。」
王允鐵青著臉道:「王宏喪土失地,合該嚴懲,羽林將,卸其衣冠,押入大獄,十日後問斬。」
一些朝臣心裡冷笑,十日,一旬,時間也不算短了,西都長安和東都雒陽一樣,皆有十二座城門,而兵不過萬餘人,分攤下來,每門僅一千守衛,且城池荒廢已久,城防不固,只有老天才知道長安能不能堅持十天時間。退一步講,即使到那時長安未陷,也是激戰不休,哪有時間懲處一名罪臣。說到底,王允終究不忍殺死親信。
王宏被帶走後,大殿一片寂然,所有人都對未來不甚樂觀。
王允落回座位,輕揉眉宇,疲憊地道:「形勢不容更樂觀,大家議一議,有何辦法,解除長安危局?」
「……」百官僚屬面面相覷,靠自己肯定守不住長安城,必須依靠蓋俊、袁術兩支勤王大軍方可度過難關。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對兩支外軍疑心重重,缺乏信任,而今,卻是望穿秋水,千盼萬盼,不得不說是個諷刺。
不過,袁術至今尚未攻破武關,一時恐怕很難指望得上,蓋俊倒是頗為值得期待。念及此,諸臣心裡怨恨王允專權,原本,蓋勛、楊阿若已經率數萬步騎深入左馮翊腹地,偏偏王允懼怕蓋軍趁機進京奪權,要他們改赴東方,協助皇甫嵩破敵。若是蓋軍當時留下來,長安縱然面對十萬叛軍,亦無懼也。屆時河東、弘農蓋軍從西殺來,定然可以把涼州叛軍盡數剪滅城下。也就沒有了今日之禍。
見無人開口,王允心中一悲,看向呂布。皇甫嵩、朱儁相繼戰死,朝中再無良將,現在他能倚仗的人,就只剩下呂布了。
呂布嘿然,現在還能有什麼辦法,撐吧,撐到外軍到來為止。
朝會很快就中斷了,因為城門校尉種輯遣人報告,長安外發現叛軍游騎。細柳距離長安不過三十里,快騎一個時辰可至,叛軍全員也可在日落前盡數抵達城下。
長安大戰,也許今天晚上就會爆發!
王允緊急任命呂布為守城督,呂布當即領命,起身離開,張遼緊隨其後。
走在未央宮諸殿前,呂布回謂張遼道:「文遠,依你之見,以長安目前兵力,可以守住多久?」
張遼劍眉一蹙,道:「據李肅所說,叛軍數萬眾,多為騎兵,步卒不過數千,料來所帶攻城戰具有限,只要長安內部不出叛亂,守上十天八天應無問題。」
呂布嘆道:「是啊!眼前之敵不足慮也。難就難在牛輔、董越的西路叛軍,一旦讓他們逼近長安……」
「……」張遼默然,前途兇險啊!
日漸西沉,韓、樊聯軍陸續進抵長安城西、城北。看著步卒、匠人、民夫賣力的推來攻城器械,呂布意識到,叛軍確實如他們所想,為爭分奪秒,今天就會發動進攻。
守城戰最危險的就是第一天,何況對方還是夜攻。
呂布覺得自己有必要拖延一下,乃耳語張遼,後者聽罷愕然,見呂布點頭確認,才默默地轉身,來到城門絞車前,命令士卒打開城門。士卒反應和張遼如出一轍。
城門洞開,呂布攝戟上馬,帶上魏續、成廉等四五人,馳出北橫門。
「呂布……」樊稠目光一冷,咬牙切齒道。
「哦?此人便是呂布?」韓遂頗有興緻地遙望呂布,他出城作甚?肯定不是投降,因為他停於陣前百步,難道是宣戰嗎?或者,企圖以詔書威脅他撤軍?想不通啊……
「樊稠何在?」呂布手中八十餘斤重的大雙戟直指前方,提氣大喝,聲音炸響,猶如一記悶雷,瞬間盪出數百步,威風不可一世。赤兔興奮不已,四蹄蹬地,不停打著響鼻。
樊稠號稱董卓麾下第一虎將,既然被點名了,斷然沒有不應的道理,率是十餘騎出陣,停於呂布三十步遠。
兩名皆以驍勇著稱於世的猛將互相瞪視,毫不相讓,半晌,呂布開口道:「你等兵逼長安,難道是要造反嗎?我知道你們是打著為董卓報仇的名義舉兵。董卓,國賊也,我直刺殺之以濟蒼生,與朝廷全無關係,你欲為董賊報仇,直接找我就是。」
「……」樊稠失笑,呂布的頭腦這麼簡單?居然想以單挑解決問題,真是愚蠢透頂。揚聲道:「呂布,看來我高看你了!夫為將者,固然要有勇武,但不是用在陣前無意義的爭鬥,而是披肩執銳,身先士卒,臨難不顧,陷陣卻敵。」
呂布不以為意,一臉譏笑道:「樊兄可是不敢?怕的話,只要跪地認輸,我便不再逼迫於你。」言訖,呂布揚起戟,長安城頭頓時傳出驚天般的戰鼓聲,鼓聲越來越快,越來越響,漸成轟鳴之勢。數以千計的漢軍士卒高呼萬歲、萬歲、萬歲……
樊稠緩緩收起笑容,面上殺氣愈增,一字一句道:「你既然想找死,老子就成全了你!」
呂布長笑不止……
兩馬同時啟動,加速狂奔,在雙方士卒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快速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