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基過河的一個時辰前,來自長安的使者進入河東襄陵。他身負重任,自不能從董軍治下穿行,他是由長安北上,連渡渭水、黃河、汾水,繞了大半圈才到達此地,可謂歷盡辛苦。
他要找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驃騎將軍治下,主持河東軍事的偏將軍關羽。目的不外是以詔書命他牽制,甚至進攻河東牛輔部,這也是他為何前來找他,而不是去河東治所安邑找太守臧洪的原因,後者能夠調動的兵力有限,找也是白找。
關羽今年三十有三,對於領兵之將來說,這是一個相對較為年輕的年齡,不過他武藝絕倫,隱隱為西北第一,又掌兵多年,威儀甚重,加上身負奇相,尋常之人,無敢有與其對視者,以使者混跡京師多年,也不得不在他面前收起傲態,何況有求於人。
關羽手握詔書,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
董卓死了……
這無疑將會是個震驚天下的消息。
不得不承認,關羽有些吃驚,不過也就僅僅是有些吃驚而已。
在關羽看來,董卓算不得什麼人物,只是一個走了狗屎運的老匹夫,他時常面南感嘆:京師無英傑之輩,遂使匹夫掌權,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無怪關羽看不起董卓,後者與蓋軍三次交鋒,盡皆慘敗收場,每每喪地退守,狼狽不堪,如此猥瑣,怎能讓心高氣傲的關羽服氣?
關羽放下詔書,心道將軍今年正欲征伐此獠,他好死不死居然在這個時候被殺……可是話又說回來,若非驃騎將軍一直無意勤王,這老匹夫也活不到今天。
使者見關羽面色有些古怪,以為對方不信,不由開口道:「關將軍可是不信?」
關羽緩緩搖了搖頭,如今董卓死了,為長安文武所殺,對驃騎將軍來說,這是好事呢,還是壞事呢?
使者又道:「既然關將軍相信,那敢問何時出兵?」
關羽道:「天使在前,實不相瞞,驃騎將軍去歲就已定下今年秋收南下勤王的方略,河北十餘郡,都在為此籌備。」
使者先是一怔,也不知對方所言是真是假,不過董卓已經死了,關係不大。說道:「蓋驃騎真忠良也。既有計畫,更何遲疑,將軍宜當速速率兵南下,進擊牛輔。」
「這恐怕不行。」關羽一口拒絕。「本將為驃騎將軍治下,沒有得到驃騎將軍的具體示下,暫時不能動兵。」
使者不悅道:「關將軍雖為蓋驃騎治下,亦為漢將,豈能不受天子詔?」
「我亦知此理,奈何軍法如山,不敢碰觸。」
使者氣得臉色青紫,冷冷地道:「關將軍之意是要抗旨了?」
關羽固然不懼使者,但也不想把關係弄得太僵,以免流言加於驃騎,乃道:「事情雖急,不急一時半刻,不若這樣,我派急使赴晉陽,三五日間便可收到回應。」
使者眼見關羽堅持,心知無力扭轉,道一聲關將軍好自為之,甩袖而走。
董越使者董基渡黃河,星夜趕路,於次日天明抵達河東董卓勢力的大本營——猗氏。
自昨日收到消息,牛輔、楊定、李傕、郭汜等人連夜商議,即將天亮才回帳休息,聞董基至,不得不從床榻爬起來。
弘農一方只有兩種意見,要麼反抗,要麼投降,董越、胡軫兩人都是堅定的反抗派,前者佔據主流,後者不成氣候。但河東不同,也許是緊鄰蓋俊勢力,也許是雙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是以河東存在著第三種意見,即投靠驃騎將軍蓋俊。
牛輔比較傾向於投靠蓋俊,他以為李傕肯定會支持他,畢竟,他的外甥胡封在北疆官至將軍,位高權重,甚得蓋俊重用,他若投之,很容易就能融入北疆體系。
但讓人驚愕的是,李傕堅決反對,他給出的理由極有說服力,一兩個人加入,或許蓋俊不會在乎,但是我們這麼多人,自成體系,蓋俊能用得放心嗎?大家投奔北疆,只有兩種結果,要麼被架空,剝奪兵權,要麼被殺死,獻給長安。
牛輔聽得心涼,他之所以為河東主帥,有才能是一方面,但不是絕對,不然楊定、李傕、郭汜定然比他更適合當這個主帥,原因其實很簡單,他是董卓的姻親,後者用得放心。李傕言及的被架空、被殺死,他首當其衝,自是不敢再言投靠北疆云云。
而投降長安之路,一早就被王允、呂布掐斷了,是以,目前河東同弘農一樣,反攻長安的呼聲最高。
雙方意見一致,問題是長安並非幾句響亮的口號就能拿下來,何況背後還有蓋俊虎視眈眈,前路不容樂觀。
經過緊急磋商,眾人決定放棄河東諸縣,緊守蒲坂、風陵渡、矛津等黃河渡口,全軍盡數南下,會合董越部,趁長安局勢未定,人心未安之際,舉兵向西,攻破京師。
自然,臨走前要做一些手腳,避免被河東所察,雖然瞞不了太久,不過諸將最缺的就是時間,能多瞞一日是一日。
并州,太原郡,治所晉陽。
蓋俊從刺史部出來,凝望著陰霾的天空,眼看又是一場大雨,心嘆一聲,隨即鑽入馬車之中。
今來以來,并州大雨連綿,初春與仲春時還好,從三月末至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雨水幾乎就未斷過,而且不是稀稀落落的春雨,是大暴雨,一場接著一場,沒完沒了。今年屯田的收成,蓋俊已經徹底不抱期望,只得讓人開始準備宿麥種子,準備秋後種植,以為彌補。
兵禍、瘟疫、饑荒,堪稱三國時代的三大劊子手,而導致饑荒的產生,雖然與兵禍有關,但天災也跑不了干係。
蓋俊來到漢代將近二十載,頭些年只見識過瘟疫的厲害,大漢國十二年里四次爆發席捲數州的大規模瘟疫,死者以百萬計,他的知己好友陳嶷也是死於一場大疫,怎叫一個慘。後些年,瘟疫稍稍得到緩解,天災則變得較為常見。特別是自蓋俊屯田以來,尤懼,也許一次天災的降臨,就會讓他一年的努力大打折扣,甚至前功盡棄。
車路滾滾,行在頗顯泥濘的道路,蓋俊身在車中,身體搖擺,甚不舒服,乾脆下車,向侍衛討來一匹駿馬,一路疾行歸家。
蓋俊回到主院,見客廳無人,又去往書房,果然,蔡琬、卞薇、蔡琰、羊男乃至蓋嶷、蓋謨皆在,諸人各伏書案,揮毫潑墨,練習書法,時而左右互相顧看、交流。
見他到來,幾人紛紛停下行禮。
蓋俊微微頷首,當先走到離自己最近的蓋謨身旁,一看次子所書,雖然還略顯潦草,但這是以他的眼光而論,似蓋謨這等年齡,有此功力,已屬罕有。
想想也是,其母蔡琬書法之精妙,可是連號稱女中第一的皇甫規後妻馬氏都自嘆不如,他從小耳濡目染,耳提面命,若還是不成樣子,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不錯、不錯……繼續努力,照此發展,你日後書法水平,肯定在我之上。」蓋俊拍了拍蓋謨的頭,誇獎道。
而蓋謨,則仰起小臉,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道:「阿父,真的嗎?」
「煮的。」
蓋俊留下一臉茫然的蓋謨,走到蓋嶷面前,滿意地點點頭,蓋嶷書法天分也許不及蓋謨,勝在足夠勤奮,字寫得有模有樣。說句不怕人笑話的話,蓋俊十六歲入京遇到蔡邕前,專攻草書,正書寫得那是一塌糊塗,甚至不及蓋嶷現在的水平。
蓋俊從來就不是一個會吝嗇誇獎兒子的父親,又把長子一頓好誇。
卞薇認真好學、羊男出身大族,兩人書法水平和蓋俊半斤八兩,他也不好意思點評,至於蔡琬、蔡琰姐妹,說實話像他這種凡夫俗子,只剩下仰望的份兒了。
蓋俊坐到蔡琬身邊,猛然見後者盯著他看,不由一怔,歪頭看向另一側,隨即恍然。原來,蔡氏姐妹書案相鄰,他坐到蔡琬身右,他的右側不足四尺即是蔡琰。
按理說,他應該坐到蔡琬左邊才是,如今卻大咧咧的坐到蔡琬右邊。
蔡琬以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一哼,表達不滿。
「……」蓋俊乾笑兩聲,他發誓他不是故意如此,但蔡琬多半不會相信。這時也不方便再換位置,那樣做任誰都能看出不妥。其實蓋俊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事實上房間里除了沒心沒肺的蓋謨,恐怕連十歲的蓋嶷都察覺到了他的齷齪心思。畢竟,蓋俊以前面對蔡琰非常從容,就是單純的姐夫與內妹的關係,而今則越來越不能平靜處之。
既然蓋俊投降,蔡琬也就點到即止,兩人遂切磋起書法。
蓋俊面色如常,喜笑不忌,但眉宇間始終掛著一絲化解不開的憂愁,蔡琬自然知道夫君為何發愁,黃河橫貫并州南北,近來蔡琬幫忙他處理并州各郡送來的文牘,地方屢屢提及大雨連綿,導致洪災,請求刺史部贈撥錢糧,救治災民。
蔡琬寫好一貼,等待夫君也完成,便抽空問起救災之事。
蓋俊苦笑,還能怎麼著,大撒錢糧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