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聽到兄長董卓說「我遇不測,你當如何」云云,董旻的心就一直不能安寧,右眼皮也是跳個不停。帶兵回營的途中,董旻頻頻回顧長安城,心想有子瑜(董璜)、呂奉先相隨左右,周圍盛兵不下數千,而士人無權無兵,應該威脅不到兄長才是。
……希望是我多心了。
董旻回到軍營,巡遊校場,草草而過,觀妓歌舞,目中無神,飲酒吃飯,食不知味,反正無論做什麼,都是不能專心,董旻不禁氣悶,只得驅散諸人,獨留帳內長思。
「不對……」
董旻越想越不放心,呼來侍衛,命他遣人去長安查探情況,不等後者領命,忽聽帳外有人以急事求見。
「急事?」董旻心思一動,馬上把人招入進來,原是守門屯長,從對方口中得知,不久前營外有百姓徘徊叫罵,守門士卒捕來細問,才知長安不知是何原因,十餘座城門竟是全部封閉。
「城門全關了?」董旻冷汗「唰」的一下淌下來。這就是他不安的來源啊!
此事太明顯了,長安城內肯定發生了針對兄長董卓的大規模叛亂,甚至是兵變,蓋因,主管長安諸城門的城門校尉麾下屯兵多達三千人,是長安城內僅次於中軍校尉董璜的勢力。先前,城門校尉乃是董卓和他的族侄董秉,而今城門緊閉,那他肯定是遇害了。
怎麼辦?怎麼辦?……
董旻面有急色,來回踱步,突然謂侍衛道:「去,馬上擊鼓聚將,合兵。」
「你是說,長安封城了?」問話之人,是一個年過四旬的將領,他軀體粗壯,臉如紫銅,目光平和,身上散發著一股冷若冰霜的沉著氣息。此人,正是中郎將、幽州遼東人徐榮。作為軍營副將,地位僅次於董旻的人,他幾乎是和董旻同時得知消息。
「是。」報者恭敬地回答。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徐榮說罷,輕輕合上眼睛。即使得到這般驚人的消息,也不能使他稍有動容,冷靜如此,實屬可怕。
半晌,徐榮喃喃自語道:「計畫周詳至此,可謂算無遺策了,王公『王佐』之名,果然不是虛傳,兼以皇甫將軍的威勢,看來董公這次,十有八九是很難逃過這一劫了。」
皇甫嵩前不久曾私底下和他接觸,隱隱有所暗示。不得不說,徐榮當時頗吃一驚,董卓之所以始終屹立不倒,就是因為他的對手皆是眼高手低的士人,而皇甫嵩可是名著關係的名將,雖然如今不掌兵權,但潛在實力極為可觀,他一但加入反董陣營,就截然不同了。
不過皇甫嵩固然待他不薄,但董卓又何嘗差了,徐榮難以抉擇,只能裝作聽不懂。其實這樣也挺好,武將就該有武將的責任,最好不要參與朝堂爭鬥,不然,恐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突然間,鼓聲炸響,旋風一般傳入帳中。
徐榮暗道一聲來了,起身走出大帳,帶上三五名親衛,向中軍帥帳行去。路上,徐榮蹙眉思考,董卓若是真為長安文武所殺,那他就該好好考慮一下後路了。
董旻乃是董卓胞弟,兩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可能向朝廷投降。而他卻不同,他雖受董卓恩惠,但仍是朝廷將領,沒有必要為董卓賠上性命。
望著中軍帥帳,徐榮心裡默默地道:「叔穎,希望不要走到兵戎相見那一步……」和剛強偏激的董卓不同,董旻為人寬和,徐榮與他相識數載,交情還算不錯,不到萬不得已,他真的不想殺董旻。可惜,事情的發展變化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徐榮步入帳中,諸將到者半數,每個人都是一臉凝重,愁眉不展,董旻,則和族侄董岑等董氏宗人交談,這個時候,他所能信得過的人,也就只剩下自己的親人了。
看到徐榮到來,董旻停下話語,徑直走上來,雙眼死死注視著他,一字一句道:「子盛,長安發生叛亂,城門皆閉……」
徐榮心知董旻這是在試探他,一個回答不好,就將落得血染大帳的下場,因為,他是大營內惟一可以威脅到董旻的人。而董旻,目前雖然還能掌握大營軍權,但恐怕只有老天知道他能維持多久,根除隱患,宜早不宜遲。
徐榮定了定神,說道:「麾下已經聽說了。將軍,事不宜遲,當火速出兵救援董公。」
「……」董旻目光一凝,其實方才他和諸宗親將領談的,就是該如何處置徐榮,他已經下定決心,只要徐榮稍有推脫,立刻將其斬殺,與家族、性命相比,區區一點交情算什麼。然而,徐榮的回答滴水不漏,讓他發作不得。他總不能在徐榮提議出兵的情況下殺人吧?到時候諸將會怎麼看?士卒會怎麼看?恐怕徐榮一死,軍心立潰。
董旻臉容微僵,勉強道:「這個自然。」
大軍出營,沒有一兩個時辰是想也別想,走到長安,費時也不少,更別提進攻城高牆厚的長安了。換句話說,他們徒擁數萬強軍,卻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祈求董卓平息叛亂,或殺出長安。
不過眾將心裡都非常清楚,朝堂上的士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掌握長安諸城門,力量至少不在董卓之下,甚至更在其上,以有心算無心,董卓活下來的幾率,微乎其微。
諸將氣餒,其中不無投降打算者,對救援一事不甚熱衷,可是董旻不可能就這麼放棄,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幾率,也要搏上一搏。一聲令下,全軍出動,兵指長安。
行軍的途中,董旻不時出神,凝望陰霾的天空,雖然他心裡充滿悲觀色彩,但也抱著一絲奢望,縱橫天下數十載的兄長,絕不會就這麼死去。
然而,斥候傳回的消息將他徹底打入谷底,兄長董卓,死了,頭顱就懸在章城門。
事實上斥候看到的絕不只於此,他還私自隱瞞下兩件事,其一,長安城內一片歡騰,用屁股想也知道是在慶賀董卓之死。其二,章城門下,聚滿了觀看的人群,議論紛紛,時有笑罵。斥候不傻,他敢言及,董旻一定會惱羞成怒,砍掉他的腦袋解氣。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一刻,全軍盡知董卓身死,立時騷動連連,士官不能制。
董旻心中滿是悲涼之意,如今,他頗有些茫然無所適從,也不知該繼續前進,還是該後退。進,則人心不安,士氣低落,倉促攻城,絕難成功,反有落敗的風險。退,則退到何地?長安城郊大營?萬歲塢?甚或陳倉、雍縣,乃至涼州……
董旻問徐榮道:「子盛,你說,該如何是好?」
既然確定董卓已死,那麼徐榮就不得不為自己打算了。
首先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絕不能讓董旻逃跑,所謂逃跑,以萬歲塢以西為界。萬歲塢不僅囤積著大筆的錢糧,不遠處的陳倉、雍縣一線,駐紮有董軍兩萬精銳士卒,主將乃是董卓麾下第一猛將樊稠。雙方一旦合流,長安朝廷短期內恐怕拿他們沒轍。而等董旻緩過氣來,聯絡弘農董越、河東牛輔,三箭齊發,長安朝廷就危險了。
其二,也不能讓董旻攻城,徐榮並不了解長安文武目前掌握了多少實力,但想也知道,他們剛剛除掉董卓,士卒未附,急攻下,說不定會有董卓餘黨開門獻降。
徐榮稍稍整理一下語言,緩緩說道:「大軍卒聞董公為奸僚所弒,心中不免惶惶,此時攻城,無濟於事,徒增傷亡而已。」
「……」董旻臉色陰晴不定。
「亦不可走,將軍為董公胞弟,走則其勢難返,亦為諸將看輕。更兼西涼韓遂在背,虎視眈眈。屆時,前後皆有頑敵,困守方寸之間,吾等死無葬身之地矣。」
「……」董旻面色又是一變。徐榮所說一點不假,他若退出京兆,不僅將陷入兩面受敵的困境,同時也等於向外界宣布,他退出董卓繼承人的行列。
「董公子嗣皆幼,能領袖群英諸豪者,舍將軍其誰?依麾下之見,不若率兵回營,監視長安,逼其等困守孤城,同時書召牛(輔)中郎、董(越)中郎、段(煨)中郎率兵勤王,為太師復仇。到時大軍雲集,牧馬長安,將軍登高一呼,諸將影從,士卒效死,一戰破城,誅殺姦宄,護佑天子,進而繼太師之位,聲勢不下董公。」
徐榮言語毫無遲疑,如水銀瀉地,一氣呵成。董旻聽得怔住,旋即,怦然心動,一時間連兄長的死都忘記了。從小到大,董旻一直生活在董卓的陰影里,為脫離其羽翼,他努力了大半輩子,從未成功。年過半百後,心思轉淡,變得安於現狀,只是心裡,總有那麼一點不甘。如今聽徐榮的意思,自己似乎有和兄長平起平坐的機會,而且,並非言之無物,成功的可能性極大……
至此,董旻徹底消除了對徐榮的殺心,視其為自己的韓信、耿弇,不僅打仗一流,而且目光深遠,見解獨到,世之奇才也。董旻心情激動下,一把拉住徐榮的手,以從未有過的鄭重表情一字一句道:「子盛,異日我若得太師之位,必封你為將軍,總領天下兵馬。」
徐榮笑而稱謝,笑得意味深長……
董旻最後瞭望一眼長安方向,下令後軍變前軍,打道回營。
天空陰霾而昏暗,眼看即將天黑,皇甫嵩負手站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