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隸,長安,司徒府。
王府家僕帶著呂布來到偏廳,很快離去,呂布坐於蒲席,右手掌反反覆復的摩擦著腰間環首刀的刀柄,眼中不時流露出一抹憂色。
呂布和王允同鄉,也許後者乃是邊地人的關係,他並不像關東士人那樣看不起武將,相反,其人甚為欣賞他的才能,折節下交,時常邀請他到府上做客。王允堪稱并州第一名士,呂布自然是求之不得。一來二去,兩人變成無話不談的好友。
對於與董卓侍婢私通一事,呂布曾隱晦地向王允提過,至於後者察沒察覺,他不知道,他這次到司徒府來,是打算向對方全盤托出,進而求教對策,看看這位被并州碩儒郭泰郭林宗譽為「王佐之才」的王子師是否有法幫助他渡過這道難關。
王允任司徒兼領尚書令,主掌朝政,是董卓最信任的人,不過呂布並不擔心他去向董卓告密。
董卓其人對非嫡系出身的并州兵防範極嚴,將數千并州兵打散編入漢軍之中,呂布的兵權不可避免受到影響,如今旗下只有一部千人。
當初董卓進京,適逢丁原亦至,兩雄相峙不下,董卓為除掉眼中釘、肉中刺,矯詔唆使呂布刺殺其主丁原,並一再拍著胸脯向他保證,他日後會為并州兵的統帥。可是待董卓穩住局勢,立刻剝奪了他的兵權,而梁縣慘敗後,董卓更是借題發揮,肢解了并州軍。
兼且他擔任董卓護衛期間,稍有失意,後者常拔手戟擲之,數次險死還生。是以,呂布平日和王允閑聊時,難免牢騷幾句,有時喝多了,話就變得更難聽,王允似乎頗能理解他的心情,既不附和也不反對,只是默默當一個聽眾。這也是呂布為何這麼信任他的原因。
如今,呂布時刻擔心秘密泄露,寢食難安,走投無路下,惟有前來請教王允。
唉!若是王公亦無法可解,就惟有逃亡一途可走了。只是,自己隨董卓做了這麼多惡事,天下之大,未必有自己容身之地!……念及此。呂布輕輕嘆了一口氣。
王允帶著士孫瑞、王宏二人脫履進入偏廳,正好看到呂布心不在焉的出神兒,嘴角不自覺的含起一絲玩味的笑意。
呂布這枚棋子,從董卓掌權的一刻起,王允就開始步了,他利用和呂布同鄉及同僚的身份,輕易就拉近了彼此的關係。只是那時,他還沒有想那麼遠。
隨著伍孚刺殺失敗,令王允清楚地意識到光靠士人力量太過單薄,必須引入武人,才能殺死董卓。至此以後,王允有意放低身段,兩人交情越來越深,最後呂布連私通董卓侍婢都和他說。
現在,是時候收網了。
王允微微眯起眼睛,一邊走向呂布,一邊開口道:「奉先,仆方才和士孫僕射、王僕射正在商議三輔旱情事宜。讓你久等了。」
呂布緩過神來,起身道:「無妨。政事要緊。」繼而和士孫瑞、王宏見禮。
王允示意呂布坐下說,而後走到主位坐定,笑道:「對了,奉先今日怎麼有空到仆府上來,可是有事找我相商?」
有士孫瑞、王宏兩個外人在場,呂布如何能夠說出實情,只得苦笑搖頭道:「沒事。就是閑來無趣,到王公府中坐坐。」
士孫瑞一旁似笑非笑道:「呂中郎可是礙於仆和王僕射在場,不方便說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仆與王僕射告辭便是。」
呂布彷彿被對方窺到心事,慌忙擺擺手道:「真的沒事。士孫僕射多慮了。」
「……」士孫瑞笑而不語。
隨即,王允、士孫端、王宏三位尚書台大員談起三輔各地旱情,以及去年的大地震,言語間,對董卓不顧三輔百姓死活的做法多加以批評,雖然還沒有到斥責甚至指責的地步,但以董卓的權勢及性格,若聽到這些話,難保不被抓如天牢,百八十刑法伺候。
呂布一直在旁默默的聽著,很是訝異三人的大膽直言,與他們平日謹言慎行的作風頗不相符,不過他倒也沒有大驚小怪,他曾說過比這更難聽十倍、百倍的話。
接著,三人又聊到去歲董卓對士人展開的大屠殺,語氣愈發嚴厲。這時候,呂布再感覺不到其中微妙,就是白痴了,臉色變得陰晴不定,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王允暗使一個眼色,士孫瑞、王宏當即提出告辭。
王允和呂布送走二人,房間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呂布幾次欲言又止,只不過此事太難以啟齒了,無論是從父子還是君臣出發,都能讓他身敗名裂。而且,王允今日的表現很不對勁,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說。
還是王允率先開口,然而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是把呂布駭得面無血色,董卓,就要回京了。
見呂布一臉疑色,王允笑著解釋道:「奉先莫非不知?漢制,天子病癒,百官當攜貢品入宮慶賀。今,天子小恙,即將痊癒,太師,自然要出萬歲塢,回京一見天子。」
呂布劍眉狠狠擰在一起。也許是視他為競爭對手,董璜素來與他不睦,既然已經對他產生懷疑,董卓歸京後,難保不出惡言,依董卓的為人性格,肯定會一查到底。一番大刑下來,莫說四個嬌滴滴的女子,就是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此事鐵定露餡。
這該如何是好?呂布眼神遊移不定,可知內心之慌亂。
王允成功亂其心智後,決定開成公布,雖然有很大把握說服呂布,然事到臨頭,還是不免緊張,心跳如鼓,肢體僵硬,暗暗舒緩綳得緊緊的筋骨,一字一句道:「奉先,你以為,董卓為政若何?為人若何?」
呂布緩緩扭頭,看向王允,一臉驚駭。他竟然直呼董卓名諱……
王允心知這時是關鍵,萬萬不能心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直視呂布,說道:「董卓,禍國殃民,罪惡累累,罄竹難書,我等欲殺之以救天子、匡漢室、挽社稷,不知奉先有意乎?」
「……」呂布啞口無言,他完全被王允的提議嚇傻了。殺董卓?開什麼玩笑!他可是董卓啊!連蓋俊、二袁、孫堅這等人傑都對他無可奈何,天下誰能殺得了他?
王允似乎看穿了呂布心中所想,不慌不忙道:「董卓毒殺弘農,凌越天子在前,擅殺忠良,虐流百姓在後,古往今來,暴逆不臣,董卓為最。若再放任他胡作非為,數百年漢祚,必敗矣。因此,朝堂上下,百官群僚,無不思除掉此獠……」
呂布急忙出言阻止王允:「王公,此事就到此為止吧,別再說了。放心,我不會向太師告密。」伍孚刺殺事件,將長安士人的無能展現得淋漓盡致,一群無兵無權的士人,能成什麼大事。他雖然面臨死亡的威脅,卻不想送死。大不了,逃跑就是。
說罷,呂布起身欲走。
王允坐在原位,胸有成竹道:「奉先可知,皇甫義真、朱公偉皆在我們這一方。」
呂布聞言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單憑士人的力量,肯定不足以對付董卓,但是皇甫嵩、朱儁也加入進來,那就不好說了。畢竟,兩人可是大漢國首屈一指的名將,特別是皇甫嵩,對漢軍有很大的影響力。
王允笑著說道:「皇甫義真、朱公偉,加上奉先,我有十成把握殺死董賊。」
呂布承認,這一刻,他心動了。與逃亡相比,他無疑更願意成為為國除賊的大功臣。只是,他和董卓有著一層特殊的關係,子弒父,恐為天理所不容,世人所詬病。
王允見呂布猶豫不決,拍拍手,士孫瑞、王宏聽到信號,從門口走入,原來,二人並未離開。
呂布看看三人,猶豫一下,坐回蒲席道:「我豈不知董卓罪孽深重,奈如父子何!」
「呂中郎此言差矣。」士孫瑞笑著搖搖頭道:「董卓姓董,君自姓呂,本非骨肉,何謂父子?」
王宏點頭附和道:「士孫僕射所言甚是。俗語云父不慈,則子不孝矣。董卓性格無常,動輒拔刃,數幾殺汝,那時,董卓怎就不思父子之情?」
「……」呂布默然,目有凶光。
王允最終發出致命一擊:「昔年,彭越縱橫樑地,斷絕楚國之糧道,項籍深感憂慮,遂以高祖之父太公為質,而謂高祖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高祖則回曰:『幸分我一杯羹。』何也?蓋因高祖深知項籍暴虐,非人主也,欲舍孝道而為蒼生。今董卓之惡,百倍於項籍,不殺之,則社稷危矣。當此時,奉先不思除賊,更慮何事?」
「……」
三人輪番上陣勸說,終於使呂布下定決心,只見他把牙一咬,拍案而起道:「諸君說得對!董卓既不念父子之情,又惡貫滿盈,我何憐之?此人死不足惜!」
王允、士孫端、王宏相視而笑,呂布加入己方陣營,把握,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