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蓋俊,馬車內陷入短暫的安靜,可是沒過多久,王粲便忍不住再度開口道:「二袁無心社稷,蓋驃騎首尾兩端,難道四百年漢祚當真要斷送在董卓之手不成?」
「董卓自回長安,銳氣雖未盡失,亦不復有壯志,先是欲效法周之太公姜子牙,稱尚父……」衛仲道嘴角掛起一絲諷刺、不屑的笑意,似這等帶有強烈情緒的表情,可不是經常能出現在他的臉上。「幸而蔡中郎以關東未平為由勸阻。」
「董卓繼而又使司隸校尉劉囂查官民有為子不孝、為臣不忠、為吏不清、為弟不順者,皆誅之,財物盡沒。於是小人更相職責污引,冤死者以千計,百姓震恐,道路不敢言語,而只敢以目視之。且董卓掘了北邙諸陵還不罷休,歸來後又挖關中諸帝陵寢,爆曬世宗(漢武帝)龍體……」
「由此三件事,便能想像董卓往後必會更加瘋狂,朝廷諸公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董卓任意妄為下去。慘烈的激斗,快要開始了,或者說,已經開始了。」似乎一口氣說得太多,耗幹了衛仲道體內本就不多的精神,神情萎頓,目光無神的望著車窗外。
王粲若有所思,乃問道:「仲道,你說雙方誰會笑到最後?」
衛仲道毫無反應,彷彿沒聽見一般,過了好半天,王粲鍥而不捨的追問,衛仲道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懶洋洋道:「我怎知道!」
王粲聞言不由一怔,隨即仰頭哈哈大笑。衛仲道智計過人,遷都長安、袁紹竊趙諸事,乃至董卓敗歸,皆一一料中,王粲都快認為他是神人了,原來他也有拿不準的事情啊。
衛仲道斜睨好友一眼,仍是以四平八穩的聲音道:「有甚可笑之處?我又非神仙,豈能事事料定。」
王粲不言,只顧笑。
衛仲道懶得理他,乾脆背倚車壁,合目養神。
高陽鄉侯府。
蔡邕官至左中郎將,封高陽鄉侯,其被董卓引為腹心,頗受信賴,貴重於朝,兼以才學名著四海,每至休沐日,常車騎填巷,賓客盈坐。今日,這高陽鄉侯府,與往時的熱鬧相比卻是有幾分清靜。
倒不是蔡邕突然間失勢了,他女婿蓋子英可是天字型大小第一強勢的人,董卓哪怕不重其才,也要像祖宗一樣供奉起來。他今日將邀請兩位少年來家做客,所以閉門謝客。
難得偷些清閑,蔡邕坐於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席地而坐,將琴置於腿上,雙手撫上七弦,霎時間,琴聲如一汪清泉般從指尖傾瀉而出,溢滿空院。此曲音調靜美,旋律悠揚,有平復人心之效,正是蓋俊的成名之作,號稱「神曲」的《平沙落雁》。
今日他邀請的兩位少年來賓,其中一人是他的忘年交,剛滿十五歲的王粲王仲宣。此子貌丑而才佳,有過目不忘之能,蔡邕曾經一度升起將次女蔡琰嫁給他。自然,最後不了了之……
念及女兒蔡琰,蔡邕心緒微亂,不可避免的影響到彈奏效果,琴聲在普通人耳中依然無比動聽,他卻知道,音質,雜了,不再純粹。當下心中一嘆,停下來。
子蔡珪、媳羊男、女蔡琰,三人自從去年九月中離開長安,前往晉陽探望蔡琬,至今已整整八個月了。起初蔡邕並未在意,以為兒女流連忘返,樂不思歸,可是時間久了,心裡便起了疑心,寄信催促其等速歸,蓋俊、蔡琬卻顧左右而言他,如此再三。蔡邕人老成精,哪裡還有不知之理,明白他們多半是回不來了。
對於蓋俊、蔡琬此舉,蔡邕沒有太多憤怒,他能夠理解二人的心思,其實他何嘗不知董卓暴虐無恩,不能長久,但是,董卓甭管為人如何,總歸對他有知遇之恩。蔡邕三十八歲以前,一直都在養名、潛學,年近四十辟司徒橋玄府,步入仕途,而後或是為無權議郎,或是入東觀校史,才智不得伸展。年四十六受中常侍程璜迫害,徒邊朔方,至此,致仕長達十二年之久。
這十二年,是為政者最好的十二年,他卻只能困於家中長吁短嘆,恨蒼天對自己不公!
當董卓向他發出召喚時,他因為女婿蓋俊之故,猶豫了許久,然而,他此時已是五十七歲高齡的老人了,無數比他年紀輕、學識淺、資歷差的人,都位登三公九卿之列。他不甘心,他明明有一身的才華還未施展,怎能默默無聞的老死於家中……
這麼一想,就想通了,應董卓之徵,再度出仕。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董卓不敢對他推心置腹,但仍然付與大權,也能聽得進他的諫言,如此,則蔡邕全心全意輔佐董卓,任流言謗語加於一身,不為所動。
「孑然一身也好,異日若發生意外,至少無須擔憂子女的安全。」蔡邕心態趨於自然,十指勾動,淙淙琴音再次響起,懸於上空,而後向四方擴散。
蔡邕全身心投入音樂之中,彈了約半個時辰,家僕來報主人邀請的貴客到了。蔡邕聞言按住琴弦,起身向外走去。
他雖默認了子女旅居晉陽,不過小女蔡琰的婚姻大事還是要他拿主意,蔡琰年十五,到了適婚年齡,其實押後幾年也無妨,可蔡邕擔心出狀況,此事宜早不宜遲。他這次叫王粲帶來衛仲道,便是聽說衛仲道相貌俊朗,才情亦佳,是太學之中一等一的傑出人物,家世也無可挑剔,他要親自瞧瞧,若相中,就把蔡琰嫁與他。
衛仲道根本不知蔡邕的心思,蔡邕素來喜歡提攜後輩,所以他聽王粲說蔡中郎有請,也沒太覺得意外,畢竟,他在太學還是有些名氣的。事實上王粲亦不清楚蔡邕的想法。然而當雙方碰面,蔡邕頻頻向衛仲道投來別樣的目光,兩人皆是心思細膩敏銳之輩,立刻明白蔡邕心裡的打算。
本來有機會當上蔡家女婿的王粲臉上並無異樣,蔡邕只半開玩笑的和他提過一次,做不得數。且蔡琰雖不是只看相貌的人,但像王粲這種身高又矮、皮膚又黑、相貌又丑的人,哪怕再有才華,她也不會傾心於他,兩人見面次數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蔡琰十三歲隨父入京,才貌冠世,活脫蔡琬第二,被京中好事者推為第一,是任何少年郎都夢寐以求的佳偶。衛仲道自然也不能免俗,因性格的原因,即使他內心很高興,反應到臉上也僅僅是一抹明朗的笑容。
豈不知這等穩重的態度,看在蔡邕眼中,又為他加了不少分。
論及天下第一博學者,蔡邕自問第二,無人敢言第一,而王粲記憶力超群,耳聞則育,過目不忘,及束髮,能誦書數千卷。當初蔡邕會和他結為忘年交,就是看中他無論什麼話題,都能輕易接下,並加以延伸,滔滔不絕。衛仲道所學同樣頗雜,且見識獨到,不然也不會被一向自傲的王粲引為知己。
三人對坐論道,口若懸河,一瀉千里,期間妙語連珠,噓枯吹生,暢快淋漓。
蔡邕越看衛仲道越是喜愛,王粲博而不精,此子卻是精而不博,他的評語非貶義,而是褒義詞。衛仲道話語不多,但每每切中要害,若是實在接不上話,便借題發揮,把話題引到自己擅長的領域,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善於讓別人發現他的優點的人。
談至日中,蔡邕邀二人用餐,飯畢,遂拉著王粲下棋,衛仲道在旁觀之。蔡邕三戰三敗,毫無反手之力,不氣反笑,讓位給衛仲道,自己則架琴彈奏《平沙落雁》助興。衛仲道尚是首次聽到「神曲」,不由感嘆世間竟有如此妙音,頻頻顧視,他棋術本就不如王粲,再分心,中盤就走投無路,投子認輸。
而後,三人又是一番清談,持續到日落方止,蔡邕親自送至府門,直言若非明日清早朝會,缺席不得,非要拉著你二人徹夜長談,通宵達旦不可。
衛仲道、王粲拜謝告辭。
蔡邕目視著馬車遠去,心裡悄然下定決心……
并州,太原郡,晉陽。
蓋俊歸家後白日陪兒耍,晚間擁妻眠,次日一直睡到日晒三竿,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被蔡琬強行拽起。蓋俊揉著眼睛,一邊嘟囔著晚去一些又何妨,一邊乖乖坐到妝台前,一看就知道是沒睡醒,討些嘴上便宜。
蔡琬見丈夫說著無任何意義的嘮叨,不由失笑。
蓋俊哼哼道樂甚樂?還不都是你害的,我的腰現在還感到酸呢。
蔡琬自是聽明白了丈夫的潛台詞,臉頰紅暈,猶如染上朝霞,美艷動人到極點。兩人分別差不多五個月,床榻間必然乾柴烈火,熊熊燃燒,不易熄滅。蔡琬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裝作沒聽到,持巾為丈夫凈面、擦手,而後梳發、束髮……
經過蔡琬一番精心的梳洗打扮,蓋俊煥然一新,其頭戴九旒冕冠,身著朱紅輕袍,腰纏金印紫授,腳蹬方頭絲履,再無一絲懶散模樣,精神百倍,威儀大增。
蓋俊在蔡琬的陪伴下簡單吃一些早點,便命上百甲騎開道,直奔刺史部。以別駕王信、治中李牷為首的并州官吏早已等候多時,見他到來,立刻聚集諸吏舉行州朝會。
蓋俊端坐於主位,泰然接受官吏朝拜,之後各就各位,別駕王信剛剛落座,便回頭對一名二十餘歲的青年道:「彥龍,你將昨天備好的文牘呈給使君。」
「諾。」字彥龍的青年就是別駕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