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俊洗過澡、束好發,一身乾爽的同蔡琬攜手出浴室,行向食堂。
堂內食物已然準備就緒,就等蓋俊、蔡琬的到來。
飯前,卞薇、蔡琰對坐低聲交流書法,主要是前者提問心中疑難,後者根據自己的理解作答。所謂學無先後,達者為師,蔡琰作為當今天下首屈一指的書法家蔡邕之女,自小苦練書法,天賦奇高,舉一反三,自有資格指點卞薇。
蓋嶷和蓋謨手拉手並排而坐,誰也不說話,大眼睛盯著案上豐盛的食物,連咽口水,小模樣好像幾十天沒吃過肉一樣。事實上還真就如此,曾祖母曹氏去世,他們也要守孝二十五日,昨天才剛剛脫下孝服。他們這個年齡,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日需要從食物中攝取大量營養,將近一個月未曾吃過葷腥,對他們來說過於殘忍。
曾祖母曹氏,兩個生在中原、長在中原的童子卻是從未見過,莫說他們,連蓋俊也有九年時間沒回去過了。沒辦法,家鄉敦煌太遙遠、太偏僻了,單程便有五千里,光坐馬車就要兩三個月,往返所費時間更多,無暇,也無精力回去。
今年十三歲,已是亭亭玉立少女的蓋鸞,則陪伴著有些忐忑不安的母親阿白,蓋胤新近被蓋俊任命為河南尹,兩人碰面,之間必有過一番交流,阿白迫切的想要從蓋俊嘴裡得知一些什麼,又害怕聽到不好的消息,是以忐忑,坐立難安。
蓋俊、蔡琬跨門而入,諸人紛紛站起。
蓋俊目光如炬,一看就看出了阿白的心思,落座後斟酌一番,說道:「阿白,告訴你一個消息,嗯,年初,伯嗣妾衛氏女懷孕。」
阿白本來就有些發白的臉色頓時變得奇差,身體不可抑制的顫抖,眼神猶如不善泳者溺於水中,滿是無助。阿白不知書,卻非村婦愚婦之流,跟在蓋俊身邊十幾年,見識一點不差,衛氏有孕,她日後之地位可謂岌岌可危。這該如何是好?……
蓋鸞目光既憤怒又無奈,輕聲安慰母親。
蓋俊又道:「阿白,莫要擔心,你是我姐姐,當年是我親手把你託付給伯嗣,伯嗣今生若敢辜負你,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阿白嘴角勉強扯出一絲弧度,笑容難看至極。
蓋俊拾起筷子,夾一塊牛肉放入口中,邊嚼邊道:「事情沒你想像的那麼糟糕。這幾日收拾收拾,便和小鳳凰去雒陽吧。」
阿白立刻怔住,一時沒反應過來。
蓋俊再夾起一塊肥瘦適中、大小得宜的牛肉放到身旁蔡琬的碗里,淡淡地道:「另外,我答應了雲長所請。小鳳凰和關平如今年紀還小,先把婚事定下來。」
這無疑也是一種保障。
阿白終於回過神,稱全憑小族叔做主。
蓋鸞聽說自己和關平訂婚,不見欣喜,亦不見憤慨,神色平靜地接受,倒不是她不滿意這樁婚事或持無所謂態度,她和關平青梅竹馬,彼此間無甚神秘可言,早知會有這麼一日。
此事至此便算告一段落,漢代講求食不語、寢不言,眾人默默吃著食物,席間偶爾有人出聲,也會很快歸於安靜。
蓋俊本就是大胃王,這次又是真餓了,連下三碗麥飯,橫掃兩盤牛肉。俗話說得好:「有其父必有其子。」蓋嶷、蓋謨在飯量上頗有父親之風範,加上近月不知肉味,那真是下筷如飛,大快朵頤,狼吞虎咽,一副生怕有人和他們搶奪的模樣。
蔡琬與蓋俊父子三人正好相反,飯量一向較輕,口味也淡,吃下差不多半碗麥飯便停下來,或為丈夫夾菜,或勸二子慢食,待蓋俊食畢,為他倒一杯水順腸。
蔡琬一舉一動皆被蔡琰看在眼裡,在她心中,姐姐美麗、優雅、善良、賢惠,琴棋書畫樣樣俱全,亦有目光謀略,還會騎馬御車……優點之多,一日夜也講不完,有一句話叫「人無完人。」其實也不盡然,姐姐就是一個完美的化身。當世,也惟有姐夫蓋俊才稍稍配得上她。若是他性格端正些,那就是一對完人了。
蔡琰心裡暗暗下定決心,自己日後也要像姐姐一樣,她對自己從不缺乏自信,只是,自己未來的另一半,及得上姐夫嗎?……
蓋俊哪知小姨子心中所想,喝下一口水,打一個飽嗝,怎一個舒坦了得?扭頭問蔡琬道:「對了,琬兒,子瑜在刺史部的表現如何?」子瑜即蔡琬弟蔡珪的表字,前一陣經過長時間考慮,終於答應出仕并州,因其身份特殊,蓋俊又出征在外,別駕王信不好隨意安排,暫時讓他以治中吏的身份隨治中李牷熟悉州府政事。
見夫君提起弟弟,蔡琬臉上不由露出笑容,說道:「李治中博學研精,政事通達,阿弟跟在他身邊,學到了許多東西,性子也沉穩凝練不少……」李牷歷史上官至漢九卿之大鴻臚,相當於外交部長,教出了一個在魏晉時代封侯拜公的兒子李憙,豈會差了?雖然由於蓋俊的介入,李牷改變了原有的人生軌跡,但自身傑出的才能卻是改變不了的。
若非研究晉國史之人,絕不會知道李憙是誰,更勿提其父李牷。蓋俊自然也不知曉,但僅以他的眼光來看,李牷其人才幹尚在別駕王信王季然之上。蓋俊又喝一口水,放下杯子,說道:「李治中為州中良臣也!子瑜身上還有些不合宜的東西,今年就隨李治中多歷練歷練吧,若表現良好,明年再給他一個縣讓他管理。」
蔡琬點頭稱好。猝然拔至高位,而無底蘊為助,對弟弟恐非益事。丈夫蓋俊的安排就很好,不疾不徐,按部就班,弟弟年紀甚輕,不滿弱冠,最不缺少的,便是時間。
蓋俊下意識瞥了一眼卞薇,見她垂眉低首,心事重重,顯然是通過蔡琬、蔡珪姐弟,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卞秉。
蓋俊收回目光,手指一下一下敲擊几案。
前年他借董卓進京,萬事纏身之際,率軍南下,逼其授予并州牧雄職。入主晉陽前,先是為卞秉聯姻西河王氏,後拜他為西河都尉,比兩千石,以一個十九歲的毛頭小子而言,官位不可謂不高。蓋俊之所以不把他留在身邊,主要是不想他自恃自己妻弟的身份,傲睨自若,沾沾自滿,再有就是希望他能夠儘快成長起來。
應該說蓋俊的目的達到了,從近來西河傳來的情報上看,卞秉鎮守西河兩載,兼且成家,變化極大,已有良將之雛形,只要打上幾仗,其必會成為蓋俊麾下不可或缺的一員虎將。因此,哪怕他不是蓋俊的妻弟,亦會予以重用。不過現在調他回來純屬畫蛇添足,毫無必要,他明年就要南下勤王了,屆時自會順帶捎上他。
蓋謨可不喜歡這麼安靜的氣氛,撂下筷子一抹嘴,繞案行出,來到堂中,兩腳併攏,小身子站得筆直,一本正經道:「阿父,魏奴要給你誦詩,好不好?」
蓋俊啞然而笑道:「好啊,阿父認認真真的聽。」
蓋謨輕咳一聲,調整好嗓子,開口吟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蓋謨純凈而清脆的童音回蕩在堂上,亦回蕩在蓋俊的心口,此詩出自《詩經》小雅,名蓼莪,本為祭歌,共六篇,一百三十字,道盡兒子對父母的一片真情。當然了,詩中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但蓋俊看的是兒子藉由此詩,向自己和蔡琬傳達的意思。
蓋謨吟罷,小臉綳得緊緊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父親,緊張極了。
「一字不差,好,好啊!魏奴真聰明。來……」蓋俊洒然而笑,對著兒子招手。蓋謨嘴一咧,當即歡呼一聲,撲入父親的懷抱。
蓋俊捏了捏兒子白裡透紅的小臉蛋,朗聲道:「當獎賞。說吧,有什麼要求,只要阿父能夠做到,絕不推脫。」
「我想阿父陪我騎馬。」蓋謨湊到蓋俊耳邊輕輕地道,言罷賊兮兮斜視一眼阿母蔡琬。後者頓時被兒子幼稚的小伎倆弄的哭笑不得,這麼明顯的舉動,白痴也知道他肯定是向蓋俊提出了一件她不喜歡他做的事情,不難猜,無非騎馬射箭等事。
蓋俊無視妻子蔡琬充滿殺氣的眼神,將兒子用力抱緊,笑道:「好,阿父答應你,嗯——今日罷了,明後日可好?」
蓋謨乖巧地點頭。雖然他想現在就去,但他知道父親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回來,身體很累很累,此時不宜外出。
隨後諸人閑談瑣事,阿白、蓋鸞聊了片刻起身離開,準備收拾行裝,去往雒陽。蔡琰不久也借口睏倦離席,堂中只剩下蓋俊一家人。
望著蓋嶷羞怯而又期待的眼神,蓋俊哪有不知之理,笑著說道:「富平,你近來功課學得如何?讓為父來考較你一番。」
「諾。」蓋嶷強忍興奮,板著臉走出。他比蓋謨長兩歲,早已背完《詩經》,目前正在學習剖章析句,探尋《詩經》詩句所表達的意思。
當今時代沒有印刷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