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治所懷縣。
楊俊與新任河內郡功曹山曜一邊交談一邊進入郡府,行向深處。
如今的河內太守名義上還是王匡,後者身為討董聯盟的一員,加之與蓋俊、蔡邕皆有舊,蓋俊雖然據河內為己有,卻也不好直接找人代替其位,以免落人話柄。而原本的郡丞乃是王匡同鄉,後者大敗後,棄官隨其返鄉。
郡中缺太守、丞,掌管權利的人就變成了功曹、五官掾、督郵三人,其中以功曹為首,不是太守,勝似太守。
昔年光武帝劉秀任命「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的寇恂為河內太守,曾殷殷叮囑「河內完富,吾將因是而起。」
蓋俊剛剛合聚河內諸縣不久,自然想讓河內儘快融入北疆體系,初時的想法是,楊俊為河內青年士子之冠冕,名氣素高,令其以功曹都河內政事,河內士民必附。
不過,楊俊可不想出任河內功曹,主薄之位雖卑,卻常伴蓋俊左右,處於權力中心,參與決策,只要他在這個位置,河內士人才有向心力,才能擰成一股繩。他一旦被外放地方,河內系立成一盤散沙。畢竟,二世二公出身的張范、張承兄弟,一為典學校尉、一為安民校尉,都算不得北疆核心人物。
是以,楊俊得知蓋俊的意圖後,不等對方開口,第一時間推薦懷縣人山曜山子明。山姓為河內著姓,山曜今年剛滿三旬,少游京師,拜太學博士、南陽大儒左立為師,於學甚精,且其姑嫁與河內平皋張氏子弟張汪為妻,姐嫁河內野望於氏。
按楊俊的說法,以山曜為河內功曹,則河內無憂矣。
蓋俊混跡官場近十載,怎會看不出楊俊的心思,他本就沒有要棄置楊俊的意思,等河內穩定了,自會召回他,既然對方不願,那就算了。聽其言,以山曜為功曹。
「唉!吾本以為袁本初海內聞名,位居盟主,關東州郡為之影從,是救世之人……」說到這裡,山曜搖搖頭:「不想其駐軍朝歌一載,怯於擊董也就算了,竟縱兵劫掠百姓,致使河內東北六縣十室五空。」
袁紹任由士兵劫掠當然是有原因的,比如故冀州牧韓馥不予充足糧草,士卒困頓,兵員來源斑駁,大多都是外地人,且有著相當數量的豪強、遊俠之流……但這不能成為放縱士卒的借口。也許在旁人看來此事沒什麼大不了的,甚至有些河內士人也滿不在乎,然而當有一日,似山曜這般站到袁紹對立面的時候,感受自會截然不同。
楊俊面色凝重,娓娓說道:「昔文皇帝詔曰:『夫農者,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國所恃以強也。』東北六縣民眾大量外逃,荒地頗多,春耕是來不及了。子明,你上任後其他先放一邊,必須儘快勸導、組織逃亡百姓返鄉,於冬前栽種宿麥。」所謂宿麥,秋冬種之,經歲而熟,故云宿麥。
「這個我曉得。」山曜點點道。
半晌無話,山曜猶豫良久,終是開口問道:「季才,蓋驃騎當真要回并州?」
提起此事,楊俊暗暗嘆了一口氣。董卓丟棄帝都,焚關逃跑,孫豫州率眾追入關中,大戰連天。此時蓋俊若能令河東之眾渡河擊董卓之背,再以北地之眾偷襲長安,董卓三面受攻,加之長安朝堂上蠢蠢欲動的士人,十有八九會致敗亡。無奈,蓋俊以種種理由推脫,不由讓人懷疑他的心意。
河內已經綁上了蓋俊的馬車上,多想無益,楊俊振奮心情,說道:「初春以來,蓋驃騎數用大兵,雖連連大捷,自身卻也折損嚴重,君不見過河歸來者三萬餘人,半數為降兵?蓋驃騎之意是今年休養生息,明年必入西京,勤王誅賊。」
「……」山曜若有所思,至於信不信信楊俊所言,惟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兩人來到郡府正廳,門外諸侍衛見了,微微行禮,其中一人入內通報,沒過多久,便回返邀二人入內。
楊俊帶著山曜跨過門檻,房中不止蓋俊一人,尚有驃騎將軍府長史賈詡、司馬荀彧,以及尚書鄭泰之弟、河南名士鄭渾。後者被蓋俊任命為河內共縣縣長,共縣位於河內東北方,正是袁紹曾經盤踞之地。顯然,蓋俊也在交代先前楊俊囑咐山曜之事。
見過禮後,楊俊介紹道:「宰牧,這位便是山曜山子明。」
蓋俊笑著站起,適度的表現出一位君主求賢若渴的心,又不給人太過熱絡之感,為他引介房中諸人,遂邀二人入座。一番交談,蓋俊對這位新任功曹印象不錯,相信他能夠把河內諸事打理好。
因蓋俊近幾日便會北歸晉陽,要交代的事不少,一談就是兩個時辰。
「咚咚……」忽而一陣敲門聲傳來。
蓋俊頓住話語,揚聲道:「進來……」
門被推開後,浮出鮑出的八尺雄偉軀幹,他神情凝重,邁步而入,抱拳道:「將軍,雒陽傳來情報,曹孟德、周仁明將兵入豫,克沛國。」
出話一出,如同炸雷,一室皆驚,惟有蓋俊不動聲色。他來到這個世界,受之影響,有些東西改變了,有些東西則不會改變,比如……人的本性。
有一句話叫性格決定命運,袁術如歷史一樣強搶豫州,袁紹也如歷史一樣反搶豫州,二袁之爭,正式拉開,由此,也代表著波瀾壯闊的三國時代,終於來臨了。
蓋俊之所以在襲取雒陽後,不入關中,一方面自然是想讓長安朝堂上的士人像歷史那般聯合呂布刺殺董卓,自己不動刀兵,就可坐享其成。另一方面,也是知道袁紹派兵奪豫州一事,若是自己按荀彧、楊俊等人所想出兵關中,孫堅此時卻突然撤走,自己獨自面對董卓,豈不是自討苦吃?
曹操、周喁背後是誰,眾人心知肚明。
賈詡疑惑地看了蓋俊一眼,他此刻的表現絕不是上位者故作鎮定,難道他早知袁紹會出兵偷襲豫州?
荀彧慨然嘆道:「袁家四世五登公位,聖眷之隆,古今未有。昔袁氏兄弟惡董卓淫威,共出奔,縱然破家徇國,其意猶不悔。天下豪傑感其家禍,人思為報,州郡蜂起,莫不以袁氏為名……然而這一年多來,看看他們都做了些什麼,如今更是發展到懈於國難而逞於私鬥!」
楊俊一臉憤恨地道:「袁紹稱亂河北,袁術流毒南荊,公孫瓚炰烋北幽,韓遂自立西涼,無一不是狼子野心之輩,異日擊斃董賊,幼主東歸,將軍當一一討平之。」
「……」蓋俊啞然,若非親口定下明年入關勤王之約,在他眼中,自己也許不比這些人強多少。
二袁之爭,將會逐漸演變為中原兩大集團對壘,波及半壁江山,這是一個大漩渦,蓋俊沒有參與的意思,象徵性的指責二袁忽於國事,也就遣散了眾人。
時值日中,天氣有些熱,蓋俊命人取蓮子來。漢代消暑方法多種多樣,最普遍的居然是湯食,漢代人認為暑氣為惡氣,於夏日吃湯食可出一身大汗,將全身的惡氣帶走。蓋俊有著現代的思想,根本不吃這套,夏天喝熱湯,腦子有毛病不成?
侍者端著一個銅盤進來,裡面裝滿小冰塊,一枚枚蓮子雜置其中。漢代無大規模製冰手段,多是冬季採集河冰,儲存於地窖之中,換句話說,夏日能夠食冰者,必是身份地位顯赫之人。
蓋俊凈手後,拾起一枚蓮子放入口中咀嚼,其味道清香醇厚,又帶有一股涼意,臉上立刻露出無比享受的樣子。
蓋俊靜靜吃著蓮子,雙目微闔,喃喃自語道:「孫堅,曹操,一個武烈帝,一個魏武帝,兩國開基者,還真是期待他們之間的對決啊!不過,應該是孫堅最終獲得勝利吧,曹操,如今地位、權勢都太低了。」
蓋俊食完蓮子,忽覺困意襲來,遂躺於席上小睡,夢中,他夢到了蔡琬、卞薇,蓋嶷、蓋謨、蓋霸……
「將軍、將軍……」
迷迷糊糊間,蓋俊睜開雙眸,只見馬超一臉急切,蓋俊眨眨眼,一下子坐起來,皺眉道:「何事?」
馬超猶猶豫豫,一點也沒有平日的乾脆。
「說呀……」蓋俊催促道。他最煩的就是這種拖拖拉拉,天塌了不是還有高個頂著嗎,你慌什麼。
馬超硬著頭皮道:「將軍、將軍祖母去世了。將軍請節哀順變……」
蓋俊猛地一怔,低聲說句「知道了。」揮揮手令馬超退下,後者將一封信放到案上,退出房間的同時把門併攏。
蓋俊無心觀信,一頭仰倒席上,想起小時祖母對自己的疼愛,眼睛微微濕潤,卻沒有留下淚來。在這世道里歷練十數載,此時的他心堅似鐵,已經忘記哭是什麼滋味了。
蓋俊壓下沉痛的心情,起身觀信,信是父親寫來的,和往常長篇大論談論國事不同,這次並無公事,主要是寫祖母。蓋俊看過後小心折好,命人準備縞素,披麻戴孝。
次日,蓋俊留裨將軍黃忠將兵一萬五千鎮守河內,將餘眾起程北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