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黃、鄴城之間某個平靜已久的小村莊昨日突然熱鬧起來,無他,三四萬大軍就駐紮在村子旁,想不熱鬧也難。問題是,百姓並不希望看到這種「熱鬧」,哪怕這支大軍的主人是現任冀州牧袁紹,蓋因大軍軍紀雖然談不上多麼敗壞,卻也絕對談不上好,時有擾民事件發生,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出殺人、強姦等惡劣事件。
袁紹未在軍營之中,而是入住村莊北角一棟足納數百人的青石大宅,此宅乃是當地豪族李氏居地。李氏自西漢便成為冀州豪族,連綿兩三百年,期間有興有衰,至今依然為魏郡望族,當代最出色的李氏子弟乃是李洽李仲和,任冀州刺史部郡國從事一職。
大宅深處,袁紹負手立於大堂門口,舉目望外,雨絲細綿,恰如飄浮的柳絮,微風帶著細雨拂面,分外清爽。
昨天,他聽說蓋俊與公孫瓚爆發衝突,實話實說這在他的預料之中,公孫瓚性格剛強不屈,暴躁衝動,蓋俊則一向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兩個人都不是肯輕易讓步的人,撞上了豈能相安無事?但兩人大打出手,生死相搏仍然讓他感到有些意外,這時到鄴非是益事,又因暴雨之故,乃停駐於此,聚焦北方。
蓋俊和公孫瓚誰會獲勝?袁紹認為是前者無疑,當世目前為止,無人打得過蓋俊,公孫瓚將會敗得很慘,就看蓋俊會做到什麼程度吧。
袁紹瞳孔一縮,只見院中迎面走來五人,一個是許攸,一個是主人李洽,一個是負責冀州事宜的河內人朱漢。第四人年約四旬上下,身長七尺余,身著青絲袍,頭豎進賢冠,腰懸長劍,五官端正,特別是一雙濃眉又直又長,斜飛入鬢,這種人一般很固執,公孫瓚就有一雙像他一樣的濃眉。
其人姓審名配,字正南,魏郡陰安人,少忠烈慷慨,有不可犯之節,乃是冀州數一數二的大名士,以忠義正直不得志於故冀州牧韓馥。倒也不是韓馥昏庸到不識其才,其實說白了就是兩人政見不合,當今世道紛亂,審配素有大志,怎會願意侍奉一心偏安一方的韓馥,田豐、沮授等有識之士莫不如此,只不過有人有所行動,如審配,有人採取沉默,如沮授。
第五人身量亦頗為高挑,比審配還高出一線,體態健碩,容色嚴肅,不苟言笑,就是俗稱的有威儀,其雖未著甲,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出自軍旅。
「將軍……」眾人走到近前紛紛行禮。
袁紹微笑頷首,他和審配見過不止一面,五人中惟不識最後一人。
審配當即為袁紹引介道:「此乃清河朱文博,冀州名將也。」
朱靈急忙擺擺手,苦笑道:「方大敗於滏水,何敢自稱名將?莫要讓將軍見笑。」
袁紹笑道:「此敗,非戰之罪也,文博勿要太過掛心。」
朱靈以為袁紹是安慰之語,搖頭嘆道:「四萬大戟、弩士,依據地利,猶然一戰而敗,靈愧慚,無地自容……」
諸人相繼入室,與袁紹相比,主人李洽倒像是客人。
「文博知昨日蓋子英與公孫伯珪開戰否?」袁紹邊說邊落座,拿起案上一雙馬鐙把玩幾下,隨即收起。堂內除許攸知道詳細外,余者皆是看得一頭霧水,馬鐙是掛在馬鞍左側,用於上馬之用,袁紹方才手裡則拿著一雙,不知是何用意。
朱靈點點頭表示已經聽說,想了想道:「公孫伯珪雖有盛名,依靈看來,非是蓋驃騎對手。」
袁紹淡淡的笑道:「文博猜測不假,孤清晨得到消息,公孫伯珪已然敗走。」
「……」朱靈神色震撼,以公孫瓚盛名強兵,也抵擋不了一日嗎,驃騎將軍蓋俊強悍至此?那當今之世還有誰能和他一較高下?是眼前這個人嗎?
審配也有些驚訝,他是從鄴城出來的,走時蓋俊和公孫瓚還未開打,到達此地,戰事已畢?審配疑道:「既然知驃騎將軍勝利,將軍為何滯留於此?」
「無妨,再急也不急在一時,等雨停了再走不遲。」
袁紹此話一出,聽得審配下意識皺起長眉,袁紹固然人心所向,入主冀州大局已定,驃騎將軍蓋俊縱然再強勢十倍也無用,可是他也顯得太過漫不經心了吧。
袁紹沒有向審配解釋什麼,身為上位者,何須顧慮下位者的心情,只要對方把自己該做的做好就是,乃問朱漢、審配二人道:「鄴城士民對孤入主冀州是何態度?」
朱漢、審配相視一眼,後者抱拳道:「冀州,光武舊地也,然先遇庸主,後遭兵禍,鄴城士民無不痛心疾首,聞將軍入主冀州,皆翹首以盼將軍到來,以圖振奮冀州。」
是該表忠心的時候了。朱靈亦道:「非將軍不能安冀州……」
袁紹欣然而笑。
眾人商討大計至午時,用過餐飯,諸人相繼離開,最後連主人李洽也告辭而走,房間只剩下袁紹、許攸二人。袁紹又拿出一雙馬鐙賞玩,神態戲謔,笑問道:「子遠,服輸否?」袁紹惟有在許攸面前,才會流露出這種姿態。
「服矣……」許攸拱拱手,苦笑道。
去歲蓋俊率軍南下河內,冬季有蓋俊麾下將投靠,獻以馬鐙、馬蹄鐵,袁紹剛開始並未太過在意,後來慢慢發現妙處,認為此乃國之利器也。而許攸依舊不以為然,堅持認為蓋俊之所以戰無不勝,是因為麾下匯聚涼、並驍兵悍將,馬鐙等僅為輔助之物,關鍵還在人。今歲蓋俊入冀州,一破韓馥,二破公孫,橫掃千軍如卷席,幽州突騎亦無半點還手之力,他們又從朱靈口中得知蓋軍鐵騎厲害之處,許攸不得不服輸。
許攸嘆道:「不想此物簡便,竟是這般驚人。」
袁紹調侃道:「子遠不善乘馬,自無法體會其中妙處。」
「我不善乘騎也值得你調侃一番?」許攸一臉鬱悶,袁紹常拿他好酒色,貪財開玩笑,而今又多了一個不善乘馬,說道:「本初騎僅只千許,馬鐙無用武之地啊。中山國北方與幽州接壤處倒是有豪族、商賈牧馬,問題是遠水救不了近渴……」
袁紹似笑非笑道:「子英那裡不是有很多嗎……」
「……」許攸無語,心道朋友歸朋友,你知道現在一匹馬多少錢不?蓋子英那是肯吃虧的主兒嗎。
「有你在,怕什麼?你去討,子英必予。」
袁紹又道,嗆得許攸一個勁咳嗽,瞥見門外,一楞道:「咦,本初,你看,雨停了……」
「走吧,去鄴城……」袁紹深深吸了一口氣,振衣而起,步履從容的向外走去。
望著袁紹高大寬厚的背影,許攸有一瞬的晃神,當袁紹邁出這個門檻,就代表著他正式走上那條道路,不能回頭的道路。
這不正是自己一直希望看到的嗎,為何自己的心情反而變得有些沉重?是懼怕兩人間的友情慢慢淡化,直到有一天變成純粹的君臣嗎……
朋友,可以容納你的一切缺點,君主,行嗎?
這個疑問沒有出現在許攸的心裡,或者說,他潛意識在排斥這個想法……
袁紹整頓數萬大軍向西北而行,軍勢連綿十數里,玄甲成群,刀戟耀目,旌旗蔽日,軍容鼎盛,路中魏郡百姓莫不注目。
當然了,大軍外圍士卒人高馬大,精神飽滿,衣甲整齊,表面絕對稱得上光鮮,可是內中士卒卻骨瘦如柴,神態萎靡,衣不遮體,這才是袁紹軍的真實姿態。數萬大軍在河內一度都吃不上飯了,如非兗州刺史劉岱接濟,能不能順利北上還是兩說。
鄴城士民聞袁紹將至,冀州刺史部、魏郡郡府、鄴縣縣廷立時為之一空,士無貴賤,皆奔向鄴東十七里平陽城。漢代形容士民,一般泛指豪族寒門,平頭百姓,也就是俗稱的屁民只是『被代表』而已。
身在漳水北幽州大營的蓋俊聽得感慨連連,這就是「天下楷模袁本初」對士人的巨大影響力,自己再努力十年也未必趕得上他的威望。
蓋俊留在幽州大營,沒有去平陽迎接袁紹,以朋友的身份當然行,可是兩人已非單純的朋友,而是各自勢力的代言人。
蓋俊和袁紹同為州牧,皆為一方諸侯,而他官至驃騎將軍,地位在袁紹自封的車騎將軍之上,他若去迎袁紹,有示弱之嫌,恐惹麾下文武不悅。
蓋俊不能辜負眾望,只好等袁紹入鄴城時再相見。既然去不得平陽,他自然就把注意力放到錢糧上,這幾日大雨小雨不斷,耽擱了一些時間,不過至今還是運出了四億錢,四百萬石糧谷,效率相當不錯,他入冀時帶了不少文官,而今看來是無比正確的決定。
就在蓋俊盤算著儘可能多的運出錢糧,袁紹帶著大軍抵達平陽城,當日平陽萬人空巷,競相出城,城東、城南的人群連成一片,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