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董卓陳兵數萬眾於平陰縣北津口,似欲渡河北上攻擊河內,袁紹並未太在意,河內太守王匡部兩萬人駐紮河陽津,冀州從事趙浮、程渙部萬餘人駐紮孟津,猶若蛇之首位,擊蛇首,尾動,卷之;擊蛇尾,首動,咬之。
更兼蓋軍在河內有著根本利益,絕不會坐視董卓闖入河內胡來,所以他認為河內一時半刻無憂,便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到立帝事及取冀州上。
河內朝歌,車騎將軍府,數十人濟濟一堂,這裡既有袁紹親子袁譚、袁熙、外甥高幹,又有幕府賓客許攸、逢紀、陳琳、淳于瓊、張津等,還有冀州牧韓馥手下潁川人辛評、辛毗兄弟,荀諶、郭圖、郭援,及河內人朱漢、劉勛、張導……剩餘則是四方豪傑如曹操、周昂、周喁兄弟者,論及人才之盛,當世袁紹說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僅以四世三公庶出子弟身份,可乎?惟有「天下楷模袁本初」才有這般匯聚人心之能。
袁紹敲敲几案,止住眾人閑談,率先開口道:「袁公路回信了,信中說志在滅卓,不識其他。」
諸人不禁面面相覷……
「荊州牧袁(術)公路拒絕,揚州刺史陳(溫)元悌默然,青州刺史焦(和)公宰面對境內黃巾一敗再敗,據說已經生病,豫州刺史孔(伷)公緒業已病倒,徐州刺史陶(謙)恭祖老奸巨猾,裝聾作啞,并州牧蓋(俊)子英還未答覆。涼州混亂、益州道阻、交州偏遠,除去董卓盤踞的司隸、劉(虞)公執掌的幽州,我大漢十三州只有冀州牧韓(馥)文節、兗州刺史劉(岱)公山明確表示支持,這……唉!」荀諶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化為一聲嘆息。荀諶字友若,荀彧之兄也,蓋俊曾和他有兩面之緣,一是在潁陰酒館與大兄何顒對飲,巧遇荀諶、荀彧兄弟,二是去陳留蔡家迎娶蔡琬時再度碰面。與十幾年前相比,荀諶容貌俊朗依舊,只是少年氣息盡去,越發成熟穩重。
「哼!我算看出來了,不支持劉公為帝者無一不是心懷野心之輩!若有一日誅殺董卓,中興大漢,這些人全部都要殺掉!一個不留!」河內人劉勛拍案怒道。劉勛字子橫,曾為京兆虎牙都尉,即掌西都長安軍事,說來算得上前京兆尹蓋勛手下。董卓遷都,徒民數十萬填關中,以步騎驅趕,人踩馬踏,民死於道者不可勝數,又殺太傅袁隗京中一族,劉勛怒而棄官逃回家鄉河內,合徒眾千餘,投入袁紹門下。
「子橫莫要胡言亂語……」河內修武人張導勸說同鄉。張導才學甚高,中原名士之流,較早加入袁紹,為討董不辭奔走,冀州十郡於漳水會盟,其親登壇歃血,猶若酸棗聯軍之臧洪。
劉勛瞪眼道:「怎麼?我說錯了?難道那些人不該殺嗎?」
眼見將要吵起來,作為袁紹手下頭號人物,許攸敲敲几案,言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子顏,你說說冀州的情況。」
子顏即河內名士朱漢之字,由於他以前在冀州當過縣令,常被袁紹派去溝通韓馥,數次受辱於後者,心裡恨極,挖起韓馥牆角不懈餘力,就等著其身死族滅的一刻。咬牙切齒道:「宣威校尉麹(義)子善已附,另有都、校數名,只要蓋子英、公孫伯珪出兵,內外俱發,韓馥無能為力矣。」
「小心些,別讓韓文節聽到風聲。」郭圖皺著眉頭道,顯然他認為近來朱漢動作太大了。郭圖字公則,身長七尺出頭,容貌中上,才略出眾,為潁川後起之秀中的佼佼者,南陽人陰修門生,即被袁術殺死的九卿少府陰修。
朱漢不以為然道:「韓馥知道又能若何?不過端坐等死耳。」
潁川人辛評出言道:「還是不要大意的好。韓文節於討董事事懈怠,然其在冀州還是有一番作為的,長史耿武、別駕閔純、治中李歷為其親手提拔,三者,州之大吏,權柄甚厚,僅在韓馥之下,必會阻撓袁車騎入主,從事趙浮、程渙掌兵,亦為其親信也。」
辛評字仲治,其先本是涼州隴西人,光武帝時遷居潁川,百餘年來遂為大族。他和荀諶、郭圖等人一樣為潁川年青一代冠冕,受辟於同鄉冀州牧韓馥,卻陰為袁紹。這倒不是什麼吃裡扒外,昔年伏波將軍馬援謂世祖光武帝曰:「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同理,荀諶、郭圖、辛評等人雖然和韓馥同鄉,但他們認為當今漢室衰敗,世道紛亂,韓馥此人佔據光武舊地,卻無拯救天下之志,與袁紹相比猶如天地之別。一句話,當今能濟天下者,非「天下楷模袁本初」莫屬。
朱漢冷笑道:「大勢面前,螳臂亦敢當車耶?」
張導點頭附和同鄉,說道:「耿武、閔純、李歷無德無才之輩,竊據高位,而似鉅鹿田(豐)元皓、廣平沮(授)子與、魏郡審(配)正南等忠直之人,韓文節卻不予重用。袁車騎入主冀州,拔此三人不僅可以壓制韓文節親信,亦可獲得冀州士民心。」
「……」
大堂內眾人激烈討論著,曹操卻雙眸凝視身前几案,略顯失神兒。由於兵糧緊缺,更加看不到希望,他的軍營不斷出現逃兵,大半年下來五千大軍跑了快兩千人。和士卒一樣,曹操也看不到未來的方向,迷茫痛苦中,他作下一首詩,名為《薤露行》:
「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強。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白虹為貫日,己亦先受殃。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盪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
整篇詩記錄下董卓之亂的整個過程,每一個字都注滿他對國家的愛,寫完這首詩時,曹操淚如雨下,泣不成聲,躲在大帳數日不出。
也許能安慰曹操那顆孤苦寂寞的心的人,惟有家人而已,不久前,他把束髮的長子曹昂及數名幼子、妻妾接到河內朝歌。
曹昂今年雖然才滿十五歲,身高卻有七尺,已經超過了曹操這個父親,其虎背狼腰,容貌剛毅,弓馬嫻熟,曹操欣慰極了,大嘆有子如此,夫復何求?
家人的到來確實撫慰平了曹操心中苦悶,然而對於前路,他仍舊感到迷惘……
靜!
大堂內不知何時靜了下來,死一般的靜。
曹操回過神兒來,茫然看向左右,小聲謂身旁周喁道:「仁明,發生何事了?」
周喁字仁明,會稽豪族周氏子弟,其長兄周昕即是揚州丹陽太守,他和二兄周昂一事曹操一事袁紹……其實也談不上什麼分事,袁曹本來就是一家。
周喁詫異地看了曹操一眼,搞不清楚對方剛才都聽什麼來著,輕聲答道:「王(匡)公節敗了,河陽津內的兩萬河內大軍被董軍前後夾擊,全軍覆沒,王公節僅以身免,他正帶著一家老小向朝歌逃來。」
「王河內敗了?」曹操聞言滿臉驚訝,道:「他可是有兩萬大軍,又有孟津萬餘冀州兵互以為援,黃漢升也當不會坐視不理,王河內怎麼可能會敗?」
周喁苦笑道:「王公節壞就壞在以冀州兵為援。」
「你是說……」曹操瞳孔猛然一縮。
「董卓是從小平津渡河的。」
曹操即使隱隱察覺一絲苗頭,猶然感到駭然,趙浮、程渙怎敢如此?
河內人、故京兆虎牙都尉劉勛臉孔扭成一團,舞臂咆哮道:「殺!不殺趙浮、程渙二獠,袁車騎必成世人笑柄,何以領袖天下豪傑?殺!……」
袁紹面色不是很好看,卻也沒有失態,論忍功,當世誰人能及?
陳琳很反感劉勛動輒喊打喊殺,皺眉道:「說來容易,做則極難,怎麼殺?趙浮、程渙素來桀驁,召則不至,非要動刀兵才能除去,暫且不提韓文節反應,如此豈不是令董卓平白坐收漁翁之利。」
郭圖道:「趙浮、程渙,小角色耳,殺與不殺無足輕重,我反倒擔心董卓會不會有更進一步的行動?」
逢紀沉吟一聲道:「有黃漢升在北,除非董卓做好對戰袁車騎、蓋并州的準備,否則不日必退。現在的問題是,王河內東奔,黃漢升趁機據河內為己有怎麼辦?」本來按照正規稱呼,他應該稱蓋俊為蓋驃騎,不過驃騎地位在盟主袁紹的車騎之上,惟有選擇無視。
「……」
目前河內局勢混亂,情報全無,他們坐在堂中討論也討論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又說了幾句,看出袁紹心情不悅,不敢打擾,各自散去。連袁譚、袁熙、高幹都走了,房間只剩下袁紹、許攸二人。
「本初……」
袁紹扯了扯嘴角,勉強牽出一絲笑意,平靜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幾個月時間,我等得起。」
「你知道就好。」許攸放下心來,又道:「青州刺史焦和、豫州刺史孔伷相繼害病,許就挺不過這個冬天,此二州之繼任者本初你心裡要有個數,特別是豫州。」
袁紹點點頭,豫州乃是他的家鄉,又與袁術的荊州接壤,其重要性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