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光熹元年(公元189年)八月二十八日,清晨。混亂數日的雒陽城終於安靜下來,官民得知天子、陳留王一行即將歸來的消息,皆至雒陽北門外迎接。谷門、夏門到處都是人,以太傅袁隗、司隸校尉袁紹、河南尹王允為首的文武百官列於最前端。
袁紹休息了小半夜,精神抖擻,負手眺望,目光如電。身旁何顒、許攸、伍瓊、曹操、逢紀、劉表、蒯越、荀彧、荀攸、陳琳、王謙、王朗、鄭泰、桓典、種劭、韓卓、周毖、張津、王匡等無不是名士之流。另外騎都尉鮑信也在,他和王匡一樣奉大將軍何進之命回鄉募兵,是八路外兵。當他完成使命走到成皋與東郡太守橋瑁會合時,乍聞何進遇害,當即率領本部千餘人外加東郡郡兵兩千急奔京師,昨日深夜趕到。
所有人都在低聲笑語,神色輕鬆,奸閹盡誅,以後就輪到他們大展身手了。
「快看、快看……那是什麼?」有人突然手指遠方驚叫道。
煙塵,鋪天蓋地的煙塵……
地面在晃動……
「大股騎兵……」諸人面面相覷,心中掠過一絲不安之念,顯然,有人捷足先登了。
「難到是……」袁紹眯起眼睛,面色微青。
隨著距離臨近,諸人看清楚了,對方乃是西涼騎兵,惟有西涼騎兵才會有這麼多披頭散髮的羌胡。和羽林、虎賁、北軍截然不同,他們身上散發著濃郁的彪悍與殺氣,雙目猩紅,就像一群準備隨時撕碎敵人的冷血野獸。
一個身如小山般壯碩的重須將軍在無數侍衛擁簇著行在前方,他坐於一匹千里馬上,頭,微微昂著,俯視著百官、百姓,眼中滿是桀驁不馴。
袁紹猛然回頭盯住曹操,曹操皺眉道:「顯陽苑沒有異樣。」
許攸輕輕嘆道:「如果我所猜不差,顯陽苑只剩下兩千步卒。董卓一日一夜狂奔三百里至顯陽苑,我們皆以為他筋疲力盡,不足為慮。到頭來還是被他捷足先登。」
鮑信咬牙對袁紹道:「董卓強悍兇狠,恐有異志。所謂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也,董卓軍一日兩夜未眠,疲憊萬分,大兄集大兵擊之,必可一戰擒之!」
「晚了。」袁紹苦澀一笑,仰望蒼天。
鮑信心有不甘,狠狠一跺腳,確實如袁紹所言,晚了。京中有數萬禁軍,問題是北門只有數千人,多為步卒,說句難聽的話,他們未必敢同彪悍的西涼軍一戰,即使敢戰,多半也是打不過,何況董卓有護駕之功,大義在彼,他們拿什麼名義討伐對方?
何顒憂心忡忡道:「一旦讓董卓挾帝入宮,就制不住他了。」
袁紹面色如常而心中悔恨交加,昨日若先將陛下搶回,再誅閹人,何至於此。仇恨,仇恨,一切都源於仇恨,它可以讓你輕易地失去理智、失去思想……
董卓翻身下馬,行到袁隗面前,肅容長揖道:「故人董卓,拜見太傅,太傅別來無恙否?」
眾人眼中紛紛閃出驚奇之色,都沒想到董卓會把姿態放的這麼低。
袁隗也怔了一下,扶起董卓道:「董并州不必多禮,陛下、陳留王可還安好?」
董卓從容答道:「天幸陛下、陳留王無恙。不過陛下受到驚嚇,急需修養。」說罷,董卓微微垂下頭。氣氛,瞬間變得凝重,殺氣鋪天蓋地……
袁隗彷彿一下子老了數歲,片刻,道:「那就快快送陛下回宮休息吧。」
眾人雖知結果不可改變,聽了袁隗的話心裡仍舊一片悲鳴。
董卓軍護佑著皇帝經夏門入北宮,奉車都尉董旻帶著大將軍部曲將吳匡、張璋等人追上董卓,為雙方引介。
董卓立刻捉住吳匡的手,感嘆道:「恨來晚矣,致使大將軍遇害。」
「……」
「大將軍既死,按照大漢律大將軍部曲應當解散。」吳匡、張璋等人聞之色變,這正是他們所擔心的事。董卓又道:「不過數千兄弟為大將軍鞍前馬後,出生入死,董某人豈是不近人情之人?如若不嫌棄,便委屈眾位暫歸我的門下,可好?」
「董并州收養之恩,無以為報,敢不效死力。」吳匡、張璋等人當即拜倒認主。從袁術保護大將軍不利,到袁紹默許他們殺死車騎將軍何苗,再到事後不聞不問,他們算是看明白士人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了,可惜他們身份低微,惟有打碎牙和血吞。而今身為武官的董卓進京,可以想像未來權勢必不輸給大將軍,這時不歸順更待何時?
董卓又以相同手法收編了車騎將軍何苗部曲,不等進入皇宮,他麾下士卒已經超過萬人,這個膨脹速度令任何人都感到戰慄。不過丁原將步騎五千到來讓公卿心中升起了一絲希望。
董卓聽說後不敢怠慢,馬上以丁原為執金吾進行安撫。緊接著大赦天下,改年號光熹為昭寧,是為昭寧元年,今年以來的第三個年號。然而傳國玉璽丟失,怎麼也找不到。
丁原出身卑微,不識五經,但到底是東州人,又為袁家故吏,袁紹急使同鄉王匡、鮑信說之。丁原猶豫不決,眾所周知他手下皆為并州人,董卓在并州當過縣令、刺史,聲望很高,目前的頭銜還是并州牧,手下敢不敢和董卓掰手腕?他拿不準。偏偏這事不能問,誰知道裡面有沒有心向董卓的人,萬一泄露出去,難免不被董卓嫉恨加害。
這邊丁原猶豫,董卓則迅速行動,先是招顯陽苑兩千步卒入京,後盡奪雒陽十二城門指揮權,確保雒陽無憂。晚間潛騎出城,白日旌鼓而還,這一招自然瞞不過京中有心人,包括丁原,但董卓又非騙他們,只要民眾、士卒相信就達到了他的目的。
由是,丁原愈不敢動。但董卓始終不放心,丁原其人就像一根刺,卡在他的喉嚨口,吐不出咽不下,乃以陛下之名召呂布入宮。
呂布摸不著頭腦,來到大殿一見僅有董卓在內,楞了一下,拜道:「董并州……」
「可是去歲百騎突十萬胡陣的呂奉先?快快請起。」董卓爽朗笑道。
呂布面色鐵青,董卓笑聲落在耳中顯得極為刺耳。去歲他率百騎突陣,聞名天下,西河太守崔均拋出橄欖枝,欲以為西河郡都尉,比兩千石,他大喜過望,然而讓他震驚的是,丁原想也沒想一口拒絕了。時至今日,也僅僅只是一個千石司馬。
董卓滿臉遺憾道:「丁兄太不懂得用人了,奉先勇武,實不遜蓋子英……」
呂布垂頭不語。
董卓感慨而嘆道:「唉,丁兄出自東州,和我們邊地之人終究不是一條心吶!我任其為執金吾,他卻對我不理不睬,和東州士人攪在一起。」
呂布仍舊不語。
董卓手指敲擊几案,默數百下才道:「我認為,并州士卒,就應該交給并州人統帥,如奉先者……」董卓話語一落,呂布猛然抬頭,眼中爆出一絲精光。
董卓從身邊拿起一份詔書,擺在案上,笑道:「這是任命詔書。若來拿,你就是比兩千石騎都尉,統五千步騎大軍。若不想拿,不必為難,今日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呂布臉色急劇變幻,良久長舒一口氣,走上前拾起詔書。
董卓眼角微微躊躇,道:「我等待奉先的好消息。」
「諾。」
呂布步出大殿,展開詔書,臉上驀然間儘是驚駭,強迫著自己不能回頭,猶如木偶般一步一步走遠。董卓小山似的身軀昂揚立於殿門,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呂布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大營的,腦子亂成一團。
看著呂布失魂落魄的樣子,丁原道:「奉先,你進宮……你手裡拿的是詔書?」
呂布哈哈大笑,前仆後仰,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奉先你怎麼了。」丁原感到不安,下意識後退。
「鏘!」一聲龍吟般的拔刀聲,太快了,只見一道白光閃過,丁原頭顱衝天而起,血液從脖頸內噴濺而出,灑向四面八方。
呂布臉龐染血,猶然狂笑,軍中大駭。
半晌,士卒緩過神來,丁原雖非并州人,到底是他們的主將,呂布擅殺之,總有一些過去受到丁原恩惠或熱血之輩站出,然而呂布這方人數更多,這就是軍中戰神的力量。雙方持兵對峙,大戰一觸即發。
呂布之所以一直不吭聲,就是要諸人站隊,看看究竟誰和他一條心,誰值得重用提拔。如今都搞清楚了,遂高舉聖旨,吼聲如雷:「奉詔殺賊,誰敢抗拒?」
對面諸兵將一陣騷動,隨即前排行出一人,走向呂布。他年約三十餘歲,身量中上,膚黑紮實,五官剛硬,盡顯古樸之色,尤其身上有一種沉穩如山的氣度。他姓高名順,字子循,與呂布頭銜一樣,是軍中司馬。其為人清白有威嚴,素得士卒敬重。
呂布冷冷一哼,將詔書遞去,高順看罷一嘆,回頭沖己方之人點點頭,表示詔書是真的。
呂布掃視對面,道:「還有疑問否?」
高順歸還詔書,抱拳道:「拜見都尉,恕末將甲胄在身,不能行全禮。」
「拜見都尉……」
呂布身姿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