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燮跌坐城牆邊,周圍到處是死去的屍體,地上漂浮的血水浸濕了他的衣褲,素來潔凈的他懶得理會,他只想休息一會,他太累了,身心具乏,疲憊欲死。如不是還有許多事等著他,真想合目美美睡上一覺。
方才看到漫天煙塵時正是生死存亡之際,無暇細思,如今靜下來一想才發覺不對,便是北地郡都尉兵,郡兵,縣兵三者相加也湊不滿萬騎,其中必然有詐。另外,時間上也不對,郡里反應再迅速也不可能這時趕到,最快也要兩日……
半晌,一名士卒面色古怪地呼喚傅燮:「傅君……援軍到了,明廷已去出城迎接。」
傅燮抬起手,被攙扶著起來,舉目向下一看,登時目瞪口呆,援軍只有千人,且半數人衣著兵器五花八門——好一夥烏合之眾!
蓋俊自是不知傅燮把他形容成烏合之首,面對靈州縣眾官吏的千恩萬謝,他僅是點點頭,眉宇緊鎖。
靈州人無分男女老少,盡皆奔出家門,喜極而泣的迎接援軍的到來,看著近乎瘋癲的民眾,被強征而來的戈居人紛紛鼓起胸膛,心底那一絲怨氣早就消失無蹤。
進入縣府,眾官吏散去,修補城牆、搬運屍體、治療傷員、安撫百姓,他們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只剩下縣長一人陪同左右。
蓋俊方一落座就問:「羌人跑了多少?」
靈州縣長答道:「兩三千。」
蓋俊又問道:「那你們殺了多少?」
「近半。」
蓋俊詫異地瞥了靈州縣長一眼,看不出他文文弱弱的居然還有武才,後者受不住他的目光,訕笑道:「不敢隱瞞長史,此役非我之功,全賴傅君。無傅君恐怕靈州堅持不到長史來援。」
傅承插話道:「可是我從兄傅南容?」
「正是。」
傅承點點頭。也無怪他料得准,傅燮以知兵聞名,舍他其誰?
蓋俊恍然,傅燮名氣很大,更在傅巽之上,在太學時常聽傅巽提起。對縣長道:「期間固然有傅君之功,但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我會如實稟明府君。」
靈州縣長心裡一喜,面上說道:「如非長史來得及時,靈州必被羌人所破,下官何功之有?」
蓋俊擺擺手,正欲開口,只見一個渾身髒兮兮的高大文士走進來,想必他就是傅南容了。
「愚拜見蓋長史。」傅燮彎腰拜道,蓋俊很好認,衣著、佩飾、座位、氣勢無不彰顯了他的身份。
蓋俊急忙止住他的下拜之勢,說道:「傅君以一介布衣之身保全一地百姓,蓋某何敢受拜?」
傅燮毫不相讓,正色道:「我此拜是為靈州百姓,蓋長史莫要阻攔。」
蓋俊不能屈其志,只好受了一拜。
各就座位,傅燮道:「嘗聞蓋射虎之名,今日才知盛名之下無虛士,愚深感敬佩。揚塵卻敵,可入史籍,流芳百代。」
「過獎、過獎。」蓋俊神情一肅道:「靈州傷亡幾何?」
傅燮面色慘然道:「亡四百餘,人人帶傷。」
蓋俊狠狠一拍案幾,喝道:「蠻夷小兒,敢殺我這些百姓——不屠盡來寇,我氣不能平!」
「長史息怒。」靈州縣長和傅承一同勸道。
傅燮道:「對方死傷更重,且敵尚存兩三千騎,蓋長史萬萬不可意氣用事。」還有一個原因,蓋俊帶來的援兵半數不堪一戰,只是不好說出來。
「嗯?」蓋俊一怒起來氣勢滔天,有屠虎之威,傅燮卻不懼,四目相撞,不肯退讓。
傅承與靈州縣長夾在中間,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傅君剛直,蓋某佩服。」蓋俊忽然大笑,繼而說道:「羌人聞大兵至,倉皇逃竄,一應牛馬,盡數遺棄,狼狽由此可知。我領兵尾隨其後,待眾賊困餓疲憊之際,施展雷霆一擊,必可收全功。」見傅燮還要開口勸說,又道:「勿勸,我意已決。」而後一拱手,離開了房間。
傅燮輕輕一嘆,督郵傅承道:「蓋長史用兵如神,未必會敗。」
傅燮搖搖頭,太險了。
靈州縣長讓他在此休息,快步追上蓋俊。
「你們縣有多少干糒?」蓋俊問道。干糒即米、粟經過炒熟加工過的糧食,是漢軍行軍時的主要乾糧。
「一千斛。」
蓋俊皺著眉頭說道:「這麼少?」
這還少?靈州縣長老臉一苦,心道:「千人一日所費也不過六十斛,一千斛足夠上千人吃十六、七天的了。你只是去追敵,又不是去和先零羌開戰,給你一萬斛你裝得下嗎?」
「都給我裝上,運到城北。」
「諾。」
縣府外,千餘騎士興高采烈的談論著蓋射虎過往和智退羌人之計,及蓋俊行出,相繼閉口,目光滿是崇拜的看向他。
蓋俊一步步走下台階,掃視眾人,頃刻揚聲問道:「我欲追敵,敢赴否?」
蓋胤、關羽齊聲暴喝道:「有何不敢?」
「願效死力!」眾人吼聲如雷,直衝雲霄。
「好。」蓋俊豪氣干雲的躍上踏雲,縱馬疾呼:「欲報仇雪恨而會騎乘者,速來北門!」
「欲報仇雪恨而會騎乘者,速來北門……」
千餘人的吼聲瞬間傳遍靈州縣每個角落。
城西角一個破落的房屋前,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怔怔看著被拖回的父親,其身體布滿了刀痕,骨碴外露,慘不忍睹。父親為什麼會死?因為每家都要出一個壯丁,父親跛腳,本來應該是他去!本來應該死的人是他啊!
「欲報仇雪恨而會騎乘者,速來北門……」
城東,王老漢年不到六旬,頭髮卻全白了,渾濁的眼睛布滿了乾澀的淚水。他曾是漢軍的一員,受他影響,兩個兒子先後成為了大漢士卒,大兒子早年死在西羌之亂,如今,小兒子也死了,他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欲報仇雪恨而會騎乘者,速來北門……」
縣兵什長蠻橫地推開為自己包紮傷口的醫師,邁著僵硬的雙腿翻開一具具屍體,尋找著自己什下的士卒。一個什,最終活下來的只有他一個人,其餘的都戰死了,有兩人是為保護他而死,不找到他們,他心不能安。
「欲報仇雪恨而會騎乘者,速來北門……」
郭銳抱著一個年輕縣兵的屍體痛哭流涕,這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們不是約好了嗎,結婚時互鬧對方的洞房,你為何不守諾言?為何不等我回來?天殺的羌狗、天殺的羌狗……你殺我母、殺我好友,我和你們拼了!
「欲報仇雪恨而會騎乘者,速來北門……」
如果從上空俯視,就會看到原先死寂一般的縣城一下子沸騰了,各個地方到處是向北門彙集的人群。他們中有老人、有孩子、有婦女、有負傷者、有斷臂者,更有那連站都站不穩,需要人扶著才能行進的人,形形色色,不一相同,但有一點是一樣的——心頭的復仇之焰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