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處暑。所謂處,去也,書雲暑氣至此而止矣。民間土俗卻認為處暑後天氣猶暄,約再過十八日才開始轉涼。
今日烈陽高照,大地無風,身處空曠的原野,不一刻已是曬出了汗,恰如土俗所言,由此可知書上說的並不一定代表正確。
蔡邕返家已成定局,京城蔡家人自要回去與其團聚。
蔡氏離京聲勢極為浩大,足有數十輛車,車裡裝的不是人,而是數千卷書。蔡邕少時就有藏書的習慣,來京時共有書十餘車,自入了東觀,也就是皇家藏書之所,多年來陸續抄錄,才有了今日之氣象。論藏書之豐,蔡邕說第二,當世再無人敢稱第一。
數十輛車在蔡家奴僕們的護擁下緩緩前行,蓋俊牽馬和蔡琬漫步相隨。
「蓋郎……」蔡琬扭頭看了他一眼,一臉不舍。兩人相識二載,如膠似漆,平時分別一日都挂念不已,何況現今將分隔兩地。
蓋俊又何嘗不是如此,他細語安慰道:「別擔心,你家陳留圉縣距京不過五百里余里,以踏雲強健腳力,兩三日便到,還怕見不到面嗎。」見蔡琬仍然悶悶不樂,不展俏顏,他拍著胸脯保證道:「不出一月,我定去看你。」
「真的?」蔡琬眼眸一亮。
蓋俊偷偷捏了捏蔡琬柔軟的手心,笑道:「我何曾騙過你?」
蔡琬心虛的看了一眼前方,見無人注意,才放下心來。
蓋俊叮囑道:「我不在身邊,要注意按時服藥,知否?」
蔡琬心口一暖,嘴上卻俏皮的回道:「我不在身邊,莫欺負卞姐姐,知否?」
「我怎不記得欺負過她?」蓋俊覺得自己很無辜。
蔡琬哼道:「那是我在身邊,你沒有機會。現在我走了,保不准你會做些什麼出來。」
蓋俊哭笑不得道:「你對我就這麼沒信心?」
「對。」
蓋俊看似漫不經心地道:「那我下月向蔡議郎求親好了。」
「你……」蔡琬俏臉一怔,直視蓋俊,發覺他漸漸收起散漫,目光炯炯,不像是談笑。
「蔡議郎一旦同意,你明年就嫁給我。」
不是徵詢,而是決定,蓋俊從來沒有表現得這麼霸道過,蔡琬一時有些不能適應,半晌,才垂首輕輕「嗯」了一聲以作回應。
「敦煌郎娶東州女,必為一段佳話。」蓋俊語氣中有種濃濃的得意。「只是……佳話固然美好,迎娶則殊為不易。」敦煌廣至距陳留圉縣五千餘里,以車隊每日五十里計,亦需百多日,往返就是兩百餘日,加上一些必要準備,一場婚禮沒有大半年時間想也別想。這也是他為何今年不娶蔡琬的原因所在,時間上來不及。
「嫁得蓋郎,這點路不算什麼。」蔡琬說話時紅霞羞面,當真美艷不可方物。
蓋俊一送再送,最終牽馬佇立在距城甚遠的田疇小路,目送著蔡琬上車,漸行漸遠。當目光再看不到車隊,他翻身上鞍,狠狠一踹馬腹,絕塵而去。
到家時,正有一個中年大漢立在門口和蓋胤說著什麼,蓋胤不為所動,餘光瞥見他回來,立時撇下那人迎過來。
大漢隨即扭頭轉顧,目中似有光彩涌動。
「終於來了?我還以為你們放棄了呢。」聽蓋胤說對方乃是太平道人,蓋俊嘴角微微動了動,跳下馬向大漢行去。
大漢堪滿四旬,身量甚高,臉容端正,密發粗眉,身上散發著一種久為上人才會孕育出的氣勢,此人在太平道中絕對屬於金字塔頂尖一級。
「足下是……」蓋俊抱拳問道。
「余馬忠馬元義。」
三國時代有好幾個人叫馬忠的,蓋俊自不會以為他是其中之一。重點在其字上,馬元義,倘若記憶無差,他是太平道的領袖人物之一,因他在起事前意外被捕,才致使黃河以南的黃巾教眾各自為政,不能擰成一股繩,被皇甫嵩、朱儁等人逐一擊破。不是說有了他黃巾大事可成,當時大漢固然衰弱,卻不是區區數十萬太平道教眾能夠撼動的,但他假若未死,河南黃巾當會堅持更久。
「足下此來……」
馬元義朗笑道:「馬某素來喜愛結交天下英雄,蓋射虎孝勇無雙,智計過人,亦在此列。」
「話已至此,我若再將足下拒之門外,豈非失禮?」蓋俊笑著邀道:「足下請!」
「請!」馬元義說罷大步踏入門檻,一邊四顧院內風景,一邊淡淡地問道:「門外那人是閣下的家僕嗎?」
「他竟打起伯嗣的主意?」蓋俊搖頭道:「非也。他是我的族侄,名胤,字伯嗣。」
馬元義眸中閃過一抹失望,以他多年相人經驗,蓋胤面容拙中藏神,兼且體態有虎熊之姿,假以時日,必是當世一流猛將。如此人才正是太平道緊缺的,不能招至麾下,殊為可惜。
蓋俊斜睨馬元義一眼,果然是這樣,挖牆腳挖到我頭上來了。
二人進了廳堂,蓋俊吩咐奴婢酒宴伺候,待人全部離開,發問道:「太平道志向為何?」
「救百姓。」
「怎麼才能救百姓?」
面對蓋俊的疑問,馬元義一字一句道:「推——翻——漢——室!」
蓋俊訝道:「你不怕我向朝廷告密?」
馬元義洒然一笑,不作回應。
蓋俊失笑,太平道被迫提前起事,一方面是內部出了叛徒,另一方面就是他們太自大了,自大到肆無忌憚的地步。說道:「漢建國四百載以來,幾度危矣,王莽篡位,以致漢祚中缺,然終能平復,可知天不厭漢。太平道欲逆天而行,必敗無疑。」
馬元義駁道:「不然。自孝和皇帝始,大姓雄張,掠奪平民田產,朝廷不能制,亦不敢制,其等錢帛山積,奴婢上千,牛馬無數,富逾王公。百姓無田,或為豪族奴僕,役使如畜、命不由己;或浪跡天涯,裸行草食、易子而食。漢桓以來,天下生亂,再無一載安穩,便能看出炎漢氣數盡矣!當此非常之時,拯救天下之任,非我太平道莫屬!」
蓋俊聽罷感慨頗多,無語良久才道:「你可知我出身?」
「知。敦煌蓋氏世代兩千石,為地方著姓……」馬元義繼而慷慨激揚道:「那又如何?且不說我太平道教徒如閣下者數不勝數,便是大賢良師也為豪族,然志在救萬民於水火,何論出身?」
不可否認,馬元義的話極具煽動力、感染力,不過任馬元義說出花來,蓋俊也必然是不為所動,誰讓他早知結局呢。但對方的一番話引起了他的思考。
欲伐天下,缺不了豪族大家的相助,可此事有利有弊,利者自不待言。說弊,當年光武帝依靠地方豪族取得天下,登基後想要丈量土地,核實人口卻遭到豪強極力阻攔,有些地方甚至發生叛亂,青、徐、幽、冀四州尤甚,光武帝只得不了了之。毋庸懷疑,這是明目張胆的打臉行為,打的還是天下之主的臉。
豪族,從來都是和百姓相對立的,怎樣從兩者中間尋求平衡,無疑是一個他需要花一生時間去解決的難題。
眼見他沉默下來,馬元義話頭一轉,開始縱論古今天下。隨著話題深入,蓋俊由衷感到敬佩,馬元義學問極為高深,道、儒、法、墨、五行融會貫通,蓋俊自問讀過頗多雜學,也不禁生出招架不住之感。
倘使對方不是太平道,蓋俊真想和他傾心一交,或可成為忘年知己。如今,這個打算尚未成型就胎死腹中,他以後也不打算再見馬元義。
太平道……
是註定將會以悲劇結局的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