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俊自從來到錦繡關中,遍嘗美酒,可說無一日不醉。到了弘農地界,不敢再胡飲,一至華陰縣更是滴酒不沾。倒非他收斂了本性,蓋因涼州三明之一的張奐張然明十年前從敦煌搬家至此,作為同鄉晚輩路過此處合該登門拜訪,他若敢一嘴酒氣前去,免不了被亂棍打將出來。
清早,蓋俊換身大袖翩翩的袍服,趿上青絲翹頭履獨自前往張宅。實話實說,履不如韋沓合腳,韋沓即皮靴,但皮靴舒服是舒服,卻上不得檯面,像拜訪長者這樣鄭重的事必須穿履才行。
張宅背山臨水,附近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與外面炎炎相比清涼多了。
向大門口的蒼頭遞上名刺,不一會兒便被接引而入,穿廊過院來到一座大堂前。這座大堂非常高,也頗廣,裡面洋洋洒洒數百人分列數排,靜靜聽著台上張奐講課,最後幾排偶有人回頭看見他也沒在意,只以為是來求學的。
兩年未見,張奐背彎了不少,明顯見老。他講的是五經之一的《尚書》,他少師從故太尉朱壟學習《歐陽尚書》。《歐陽尚書》屬今文經學,蓋俊細細聽來,和伯父蓋沖相比無甚新奇之處,便開始打量四周。
張奐長子張芝在僕人的引領下來到大堂口,望著蓋俊挺拔的背影心中不免感慨萬千,誰能想到當年皇甫規墓前的童子已成長為名震天下的少年郎。走上前說道:「大人講課還需一個時辰,尊侯與其枯等何不隨我來?」
尊侯?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蓋俊急忙行晚輩禮:「什麼尊侯,區區關內侯,讓人聽見還不貽笑大方?世叔萬萬不可如此稱呼。出行前家父已為俊取字子英,世叔喚我子英即可。」頓了一下,又說道:「常聞世叔善草書,俊亦喜愛,可否一睹為快?」
張芝欣然同意,領著他向自己住處行去。
入得書房,看了張芝作品,蓋俊下巴都快驚掉了,父親話語成真,他……真超越了大書法家崔瑗。
當今之章草寫法乃橫勢運筆、字態橫向、字單一而不相連,然而張芝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也是血脈不斷。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張芝創造了一個嶄新的書體。
開宗立派!
一代宗師!
蓋俊當下沒有一絲遲疑,厚著臉皮向他討要字帖。
他堪稱激烈的反應令張芝哭笑不得,以往即使有人對他的作品很動心也只會在離開前含蓄地提出,哪像他這般直接,不過他倒並不反感蓋俊這種率真的行為,大方送給他一貼。
蓋俊得了字帖還不算,開始討教起書法心得。
不知不覺一個時辰轉瞬即逝,有蒼頭來報張奐講課完畢,蓋俊這才意猶未盡地止住話語。
許是張奐年長,牙口不好,張家的餐宴很是簡樸,多見素菜,蓋俊並未在意,對他來說只要有酒就夠了。
張奐考慮到他父子二人年紀頗長,怕蓋俊放不開,命人喚來小兒子張猛。張猛約十三、四,小小年紀卻長得高大健壯,神風俊朗。張奐膝下不是沒有和張猛年齡相近的兒子,偏偏叫他來,可見對他的喜愛。目下張奐諸子中成就最高者毋庸置疑,乃是長子張芝,可他文才有餘,武略不足,稍顯不美。張猛更像他,老子歷來喜愛肖似自己的兒子,不足為怪。
古代講求食不言寢不語,宴中無話。
飯後四人閑談,張奐頻頻提及家鄉之事物,不時陷入回憶,令蓋俊不由感慨張然明真的老了。眼見老人精神似乎不佳,當即起身告辭。
華陰縣往東,為三百里桃林,稱桃林塞。傳說夸父逐日,渴飲河渭之水,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夸父化作了一道山,山在弘農,他所棄的杖就是桃林。又有傳言黃帝鑄鼎後在此乘龍升天。武王伐紂,天下既定,乃偃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桃樹成林,美則美矣,可惜巍峰插天,絕谷深委,峻坂紆迴,實在難行。
灰頭土臉到達弘農,蓋俊望著殘破城牆暗暗感慨。弘農乃舊(秦)函谷關,若由關中控扼此處,則少許兵力即可守住不失,而專註提升國力,戰國時無論六國伐秦或五國討嬴,皆潰於函谷關下,伏屍百萬、流血漂櫓。而秦攻中原,卻勢如泰山壓頂,防無可防。反之,若中原得了此處,則取八百里秦川,如探囊取物,守無可守。
有這麼一種說法,傳流頗廣:西漢樓船將軍楊仆數有大功,恥為關外民,上書乞徙東關,以家財給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廣闊,於是徙關於新安,去弘農三百里。
蓋俊頗讀兵史,自知此論為大謬矣。
漢高祖當年定都長安,理由是關中可以『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漢初分封異姓王,國有大患,後來『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以親王鎮守國土,孰料又有七國之亂。漢初的亂局根源就在於朝廷只能控制關中。漢武帝一世雄才,自然有所思量。漢朝之本在關中,關中與關東分界在函谷關,因此,關界東遷三百里就是擴邊關中。另,武帝時已非戰國格局,大漢國享有九州大地,再無需憑崤函之險、桃林之塞而守,反而需要加強對關東的控制,距離洛陽僅數十里的新函谷關便是為此而生。
奈何口口相傳,舉世積訛,漢武帝頗具戰略意義的舉動反成就了楊仆的臉面。
過弘農繼續東行,烈日之下走進重岡疊阜、連綿不絕的崤函古道,竟頗覺涼意。
古道號稱「終日走硤中,無方軌列騎處」,由此可知路之險惡。行了足足數日才殺將出來,遠遠望見一座高十餘丈,北接黃河,南連宜陽,越山跨水不知多少里的城關,此漢函谷關無疑,由此處再行幾十里,即京師雒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