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建於兩山之間,地勢險峻,城高數丈,長數十丈,堅固異常。關中有虎牙營、雍營兩大野戰部隊,前者守護西京長安,後者駐紮雍縣,距此不遠,一旦陳倉遇到危險幾個時辰便可趕來救援。堅塞,強兵,不愧是號稱關中西面最後一道屏障。
蓋俊三人晚間宿於傳舍,傳舍又曰驛站,是傳遞文書、官員來往及運輸等中途暫息、住宿的地方,不對平民百姓開放。蓋俊沒有亮出關內侯金印,因為他清楚那玩意沒用,只有持傳者才被允許入住。關內侯頭銜倒也並非一無是處,作為一個侯,食宿標準極高,有飯有肉,也有酒。不然單以童子郎的待遇飯是有,肉很少,酒就更別提了。
用過餐飯,蓋俊便聽到雨淅瀝淅瀝擊打房檐的聲音。
手把酒杯,順窗望外,天彷彿塌下一方,雨水從空中一瀉而下,剎那間院中霧氣煙蒙,不似人間。
終於下了嗎,兩個多月里的第一場雨,一場遲到許久的雨。
蝗災已除,旱災之危也解了,百姓總算可以暫時鬆口氣了。
那麼……做好準備了嗎?
後面你們將要面對的,可是一場連綿不絕幾十上百年的苦難啊!
天災、戰亂、饑荒、瘟疫。
人相食。
民眾十去七、八。
我會在那個時代扮演什麼角色呢?
蓋俊跪坐蒲席,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將悅己置於腿上,雙手撥弄,琴聲泠泠蕩漾開來,聲音平緩清麗,不見煙火。
彈至曲中,附近幾間房舍紛紛傳來「吱呀」的開門聲,幾名儒士、官吏立於門口,閉目聆聽,眼前彷彿浮現出細流平沙、蒹葭蒼茫、白羽翻飛的綺麗景象,令人不由心馳神往。
琴音至結尾處不僅未見頏奮激越,反而愈行愈淡,細若有無,虛靜空靈,韻味清遠。
諸人雨中面面相覷,那房舍里住地是誰?竟有如此琴藝,幾可通神。
一個三十許的白衣儒士喃喃自語道:「曲音平和而實藏滔天野心。」他合上房門,瘦窄臉上那對細長陰鷙的眸子及嘴角那一絲玩味盡皆隱於黑暗之中,「其心可誅啊……」
蓋胤沉醉在琴曲中久久不能忘懷,問道:「這首曲子真美,只是我以前怎未聽小族叔彈起過?」
阿白也是一臉好奇。
蓋俊將琴輕輕抬起放到身側,對二人道:「我說是我所作,你們可信?」
蓋胤夫婦哪裡肯信,小族叔智若成人不假,但比起曲中意境卻又差遠了,作這首曲子的人一定是個飽經風霜,看透世情的隱士高人。
「談笑耳,此曲名《平沙落雁》,乃一無名隱士所授,我也是近來才練得純熟。」
蓋胤這才點頭,小族叔時常外出,並非每次都帶上他,也許期間偶遇上高人了。
第二日雨勢收攏,微涼的空氣里透著一股濕濕的暖意,昨天聞聽琴曲的官吏儒士紛紛前來拜訪,可惜此間早已是人去屋空,轉向驛役打聽,得知裡面住著一個少年和他的一仆、一婢,心裡不禁大為吃驚。仆、婢自不會有此雅興,那是否意味著那首曲子乃少年所奏?
隨後驛長給出眾人一個驚人的答案。
蓋射虎。
那少年竟是風傳天下的少年郎「蓋射虎」。
「蓋射虎?京師……」白衣儒士淡淡地笑著,顧首望東。
且不提驛站如何,三人自陳倉往東,入了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
後世四川號稱天府之國,其實最早獲得天府之國美譽的是漢中平原,自光武帝中興漢室並定都洛陽,西漢末屢遭兵禍的關中平原再不復以往的風光。不過這只是相對來說,以三輔的底蘊除人口略少外無論比人文還是財富,均不弱他地。
「這就是長安嗎?曾經的世界中心之一?」蓋俊勒馬停下,望著遠方身披金色驕陽的陳舊城郭,心中突然生出日暮西山的感覺。「默默等待吧,幾百年後盛唐將讓你再次放射出震驚世界的光芒,那時……旭日東升!」
長安城雖然沒落,不再是大漢的政治中心,然而其內人口數萬,又是絲綢之路起點,絕非邊地縣城可比。途中路過一市,只見裡面車如流水、馬如游龍、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景象,十倍於漢陽郡。
時至日中,蓋俊尋一高層酒樓,坐於窗邊,案上列六道佳肴,上名酒白薄,邊觀街道喧鬧邊與蓋胤推杯把盞,阿白一旁不停為兩人斟酒,很少動筷。
一頓飽飲,帶著些許醉意,三人再次起程,直到離長安甚遠蓋俊猶回味白薄之甘美。
蓋胤問他既然愛白薄如此,為何不帶上幾斗路上享用?
蓋俊對此不作解釋,只笑他俗人一個。
雞犬識新豐,聞名久矣。
高祖劉邦建立漢朝,定都長安之後,其父劉太公身為太上皇,雖享受榮華富貴,卻因思念故里時常悶悶不樂。為此,劉邦命令在國都長安附近的秦國故地驪邑為劉太公建造一座與家鄉豐邑一模一樣的新城,豐邑百姓遷至新居,連雞犬都能找到各自的門戶,此所謂「雞犬識新豐」。後太公駕崩,高祖皇帝遂將驪邑改名為新豐。
更讓蓋俊在意的是新豐酒,作為赫赫酒徒,怎能不品品享譽大漢國的新豐酒呢。
甫一進城,居民、市肆到處掛有新豐酒的牌子,直看花了眼。
詢問哪個為正宗?
皆言正宗。
沒有得到滿意答案,蓋俊賭氣地對身後二人道:「不管了,一一品過去就是。」
蓋俊這家喝點,那家喝些,不知不覺間喝遍一條街,直醉得面紅耳赤,腳踩迷蹤,偏還要逞能再喝,蓋胤夫婦攙扶著他,不讓他進酒鋪,僵持了半天,蓋俊才躺進馬車。
阿白抹了一把汗,看向不遠處的熱鬧場面,場中兩人頭帶牛角,赤裸上身,腰束長帶,下著短褲,足穿翹首鞋,四臂交搭,合身角力。
阿白道:「夫君,他們是在角抵嗎?卻與我們敦煌不同。」
「嗯。」蓋胤點點頭,目光望著左方那人。那人也不負他的關注,雙臂用力,大喝一聲「起」,竟將對手生生舉過頭頂,用勁摔出。這人獲勝後對噤若寒蟬的觀眾四下抱拳,一臉自傲。
阿白很厭惡對方的張揚,問道:「夫君能勝過他嗎?」
蓋胤搖了搖頭。
「不能?」阿白圓圓的臉盤子浮出一絲失望。
「非不能,而是不值一提。走吧。」
馬車走後不久,三四個少年從另一條街道快步走來,其中一人手指場中,對同伴激憤地道:「鮑出,就是他,說我新豐無人。」
名叫鮑出的少年約十六七歲,身高七尺余,容貌粗擴,輪廓分明,聽罷二話不說,退去外衣,有衣遮掩還不明顯,現下光著身子,肩頭顯得特別渾厚,一看就是天生臂力過人之輩。
那人眼角斜睨,不屑道:「連半大小子都來了,看來新豐當真無人了。」
圍觀之人心中忿忿,皆是敢怒不敢言。
「你說什麼?」鮑出雙目如炬,似欲噬人。
「我說新豐無人,怎地?」
鮑出暴吼一聲,飛身撲上,搬住那人腰帶奮力提起,大步衝出三四丈遠,狠狠撞上一棵一人合抱的大樹上,只聽「轟隆」一聲,樹冠搖晃,幾欲傾倒。
周遭鴉雀無聲,靜得嚇人。
鮑出爬起來,看也不看對手一眼,轉身回到場中,披上衣服,和夥伴們談笑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