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本部長公舍,AM 5:48

突然就沒了睡意。

椎野勝巳眨了眨眼睛,感覺冷空氣在睫毛上凝結,天花板還是一片漆黑。轉了轉脖子,隱隱約約看見紙門白色的輪廓。應該還不到六點吧!翻了個身,伸長手臂把放在枕邊的手錶摸了過來,拿近到就快要碰到眼睛的距離。差十分鐘六點。準確的預測為自己帶來了一點小小的成就感,而且接下來還可以再在床上賴個二十分鐘。椎野伸手把滑到膝蓋、縮成一團的被子往上拉,仔細地把從胸前縫隙灌進來的冷空氣趕出去,又重新擺好姿勢,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之後,他想起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

一樣還是那個夢。感覺上像是小劇團的舞台劇,無邊無盡的黑暗中,在一個圓錐形的聚光燈從上方把地面照得透亮的地方,站著一個年輕的白人士兵。由於他是站在比那輪光暈還要稍微靠後的地方,而不是正中間,所以感覺像是沐浴在強烈的燈光下,再加上飄浮在空氣中的微塵把視線給遮住了,所以映人眼帘的那身著修長軍服的身影彷彿籠罩在一層薄薄的迷霧裡。士兵一動也不動,兩隻手在背後交叉,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著前方。雖然手裡沒有槍,但是在椎野的印象中,他正在捍衛著國境的邊界。

過了一會兒,「舞台」開始動了起來。突然有一個男人出現在右邊的陰影里,然後從士兵的面前走過,再消失在左邊的陰影里。整個過程前後不到幾秒鐘。當第一個人通過之後,接著又陸續有別的男人出現,而且全都是一些形跡可疑的男人,例如:把獵帽壓得低低的、蓄著一臉絡腮鬍的男人;眼神兇惡、光著上半身的男人;拄著軍刀當拐杖的鷹鉤鼻老人;背著巨大的鳥籠、看起來像是四處經商的男人……每個人都沉默地陸續跨越了「國界線」。年輕士兵也讓這些男人都過去了,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既沒有阻止他們,也沒有進行盤查。旁觀的椎野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可是在士兵的眼裡,他們的舉動似乎絲毫沒有可疑之處。

然後少女便出現了。

那是一個穿著紅色裙子的小女孩,手上拿著五顏六色的氣球,氣球在比小女孩身高高三倍左右的空中輕飄飄地隨風搖曳。和那些男人一樣,小女孩莫名其妙地從右邊的陰影中現身,花了幾秒鐘穿過聚光燈的光暈,然後消失在左邊的陰影里。年輕士兵一臉僵硬的表情至此稍微柔和了一點。真是個不錯的畫面啊!椎野也露出了微笑。然而……

少女消失了之後,夢境中的時間也稍微往前流動了幾分鐘。在這段時間內,沒有任何人經過,也沒有任何事發生,士兵只是恪盡職守地站在那裡。然後又過了幾分鐘,不知道為什麼,椎野的心中突然湧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接著一定會馬上響起震耳欲聾的巨大噪音,彷彿是由五重還是六重不協調音律組合而成的「惡魔的噪音」。這個噪音就好像是個暗號,在年輕士兵和椎野心裡形成了共鳴,接著兩人便異口同聲地大喊——

不可以讓那個少女通過!

夢境到此告一段落,接下來他就會掀開被子,睜開眼睛。這個夢從他小學五六年級之後就不斷地出現,於是長大成人的椎野自行為這個夢下了一個批註,他認為這是個充滿性暗示的夢,因為醒來之後他的小弟弟肯定會刺刺痒痒的,有時候還會伴隨著夢遺發生。問題是,在他年過三十之後,甚至到了過了四十五歲的今天,他每年還是會做幾次同樣的夢。就像前年剛調來N縣警本部的時候,搬家的行李都還沒來得及歸位,就在這間宿舍里,當他掀開被子的時候,依舊出現了令他不知該作何反應的狀況。

椎野躺在床上沉思。

今天早上不一樣。他都還沒掀開被子坐起來,就已經不記得有看見紅裙少女的印象了。他看到鷹鉤鼻的老人、背著鳥籠的男人確實通過了國界線,但是僅此而已,他的確是在少女出現之前就非常自然地醒過來了。

這應該是第一次吧!過去這場夢從來沒有中斷過。當他還在念麻布高中的時候,在晨會上因為中暑流鼻血而被送到保健室假寐時沒有;在他準備大學入學考試,過著一天睡不到幾個小時的生活時也沒有;甚至當他考進警察廳,在中野的宿舍里半醉半醒時也還是沒有。那個夢總是在巨大噪音中結束,然後一整天都會讓椎野的心情很不好。現在他一面想著過去從未跳過的那個不好結局,但是另一方面又覺得如果沒看到的話,就好像有哪裡怪怪的。

椎野放棄了睡回籠覺的念頭,下了床,把燈打開。反正只要再過十分鐘,人在東京的美津子就會打電話來叫他起床。他站在床邊開始換衣服,然而,襯衫的扣子才扣到一半,他的手就停了下來。顯然他還在想為什麼沒看到少女,為什麼夢才做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該不會連夢裡都沒有女人出現了吧!

椎野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自己的床上功夫並不高明。他曾經偷偷地分析過自己,因為自卑感作祟,他對於性的執著程度比一般人還要強上一倍。雖然實際的性經驗少得可憐,但是每當和女人同床共枕,他的所作所為就會變得很狂野,狂野到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地步。即使進入警察廳之後,他的妄想與支配欲也絲毫沒有減退的跡象,只要是眼睛看得到的女人,他都會想入非非。話雖如此,以他的位置來說,還是得過著禁慾的生活才行。於是這種內心的糾結反而讓他的妄想與執念更如野火燎原般地無限膨脹。他甚至感到害怕,不知道哪天,自己會因為什麼導火線而做出無法挽回的事來……

但是……對了,最近這一兩年,他主動向美津子求歡的次數大大地減少了,即使是在打量秘書課的女同事或女警的時候,似乎也越來越少讓視覺效果刺激到性慾了。

「真是夠了!都已經四十六歲了,不是嗎?」

突然暴發出的聲音不經意地脫口而出。椎野用右手擺弄著垂頭喪氣的胯下,感覺到兩腿之間軟綿綿的觸感,深深吐出一大口氣,心中湧起一種奇妙的安全感,自己的潛意識似乎終於跟受社會道德規範束縛的理智一致了。

拉開紙門,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真是個亂七八糟的早晨。椎野下了這樣的結論之後,便走向客廳。四室兩廳的宿舍看起來冷冷清清的。只要奈緒乖乖地去波士頓留學,美津子應該就會把在吉祥寺租的房子退掉,搬到這裡來吧!然而,應該說是果然不出他所料嗎?奈緒絲毫不打算結束她在澀谷一帶夜夜笙歌的生活,所以美津子自然也不可能把年輕的女兒一個人留在東京,搬來跟他一起住。

椎野把客廳里的取暖器打開,然後走進廚房,按下飲水機的開關,設定好咖啡機後又回到客廳,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就在這個時候,背後的電話響了起來,正好六點十分,美津子這個人體鬧鐘總是這麼準時。

「哎呀!你已經起來啦?」

「早就起來了。」椎野有點得意地說。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接到了局裡打來的電話吧!」

「電話……什麼電話?」

「你沒看電視嗎?」

「我剛把電視打開。」

椎野回頭望向電視機,但還是被美津子搶先了一步。

「近畿地區發生大地震啦!」

電視畫面里的新聞主播一臉凝重的樣子。因為音量被他調得很小,所以聽不清在說些什麼,但是在主播三七分的西裝頭上的確有地震快報的滾動字幕:「震度5級 京都彥根豐岡……」

「只有5級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麼太大的災情吧!」

椎野一邊打電話,一邊用遙控器把電視的音量調大一點。

「凌晨五點四十六分左右,以近畿地區為中心發生了強震。目前已知此次地震並不會引起海嘯,請廣大市民放心。由於受到地震的影響,名古屋到福山之間的東海道山陽新幹線將視情況停運……」

美津子好像也在看NHK的新聞,因為電話兩頭的主播聲音產生了迴音。

「聽說東京只有1級,我明明醒著也沒有感覺到。你那邊呢?」

「我也沒感覺。」

不對……當椎野望著空中某一個點時,美津子的聲音突然高了八度。

「對了,六點前的新聞還說震度有6級呢!」

「6級?」

「對呀!說是神戶的震度高達6級。6級不是很可怕嗎?相當於原子彈爆炸了啊!」

椎野不禁覺得美津子的反應實在有點過度,而且還是從他這裡現學現賣。當他還在本廳的警備企劃課工作時,多多少少也記了一大堆有關於自然災害的知識。在他有限的記憶里,震度6級的確是不同凡響。如果把5級的「強震」比成一噸炸藥爆炸的強度,那麼6級的「烈震」顯然擁有堪比原子彈爆炸的破壞力。一直以來,每當他看到報上的頭條新聞寫著「在政壇上造成激震!」這種字眼時,就會忍不住苦笑。「激震」可是超過「烈震」的7級地震!如果政壇上一天到晚都在發生激震的話,不管是國會還是日本列島,早就被震垮了吧!

椎野把視線移回電視屏幕上,新聞主播依舊重複著「震度5級」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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