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經(二)

隔著玻璃,峰儀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黃的圓圓的手臂,袍子是幻麗的花洋紗,朱漆似的紅底子,上面印著青頭白臉的孩子,無數的孩子在他的指頭縫裡蠕動。小寒——那可愛的大孩子,有著豐澤的,象牙黃的肉體的大孩子……峰儀猛力掣回他的手,彷彿給火燙了一下,臉色都變了,掉過身去,不看她。

天漸漸暗了下來,陽台上還有點光,屋子裡可完全黑了。

他們背對著背說話。小寒道:「她老了,你還年青——這也能夠怪在我身上?」

峰儀低聲道:「沒有你在這兒比著她,處處顯得她不如你,她不會老得這樣快。」

小寒扭過身來,望著他笑道:「嚇!你這話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顯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這未免有點不合邏輯。我也懶得跟你辯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氣,怪我就怪我罷!「

峰儀斜倚坐在沙發背上,兩手插在褲袋裡,改用了平靜的,疲倦的聲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誰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塗了。」

小寒道:「聽你這口氣,彷彿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當似的!

彷彿我有意和我母親過不去,離間了你們的愛!「

峰儀道:「我並沒有說過這句話。事情是怎樣開頭的,我並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麼一點高的時候……不知不覺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戀的時候,父女之愛的黃金時期,沒有猜忌,沒有試探,沒有嫌疑……小寒叉著兩手擱在胸口,緩緩走到陽台邊上。沿著鐵欄杆,編著一帶短短的竹籬笆,木槽里種了青藤,爬在籬笆上,開著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黃昏,充滿了回憶。

峰儀跟了出來,靜靜地道:「小寒,我決定了。你不走開,我走開。我帶了你母親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們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陰涼的綠葉子里去,捧著一球細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該明白了,爸爸——」

她嘴裡的這一聲「爸爸」滿含著輕褻與侮辱,「我不放棄你,你是不會放棄我的!」

籬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滿心只想越過籬笆去,那邊還有一個新的寬敞的世界。誰想到這不是尋常的院落,這是八層樓上的陽台。過了籬笆,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空得令人眩暈。她爸爸就是這條藤,他躲開了她又怎樣?他對於她母親的感情,早完了,一點也不剩。至於別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樣的人!

她回過頭去看看,峰儀回到屋子裡去了,屋子裡黑洞洞的。

可憐的人!為了龔海立,他今天真有點不樂意呢!他後來那些不愉快的話,無疑地,都是龔海立給招出來的!小寒決定採取高壓手腕給龔海立與段綾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龔海立發覺他那天誤會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懺悔,只恨他自己神經過敏,太冒失了。對於小寒,他不但沒有反感,反而愛中生敬,小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她告訴他,他可以從綾卿那裡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覺得綾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綾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問題的,連她那脾氣疙瘩的母親與嫂子都對於這一頭親事感到幾分熱心。海立在上海就職未久,他父親又給他在漢口一個著名的醫院裡謀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兩個月內就要離開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單身出門,逼著他結了婚再動身。海立與綾卿二人,一個要娶,一個要嫁,在極短的時間裡,已經到了相當的程度了。小寒這是生平第一次為人拉攏,想不到第一炮就這麼的響,自然是很得意。

這一天傍晚,波蘭打電話來。小寒明知波蘭為了龔海立的事,對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蘭那一方面,自然是有點誤會,覺得小寒玩弄了龔海立,又丟了他,破壞了波蘭與他的友誼不算,另外又介紹了一個綾卿給他,也難怪波蘭生氣。波蘭與小寒好久沒來往過了,兩人在電話上卻是格外地親熱。寒暄之下,波蘭問道:「你近來看見過綾卿沒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著應酬她的那一位,哪兒騰得出時間來敷衍我們呀?」

波蘭笑道:「我前天買東西碰見了她,也是在國泰看電影。」

小寒笑道:「怎麼叫『也』是?」

波蘭笑道:「可真巧,你記得,你告訴過我們,你同你父親去看電影,也是在國泰,人家以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綾卿——她沒有父親——」

波蘭笑道:「陪著她的,不是她的父親,是你的父親。」波蘭聽那邊半晌沒有聲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邊也叫道:「喂!喂!怎麼電話繞了線?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波蘭笑道:「沒說什麼。你飯吃過了么?」

小寒道:「菜剛剛放在桌上。」

波蘭道:「那我不耽擱你了,再會罷!有空打電話給我,別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來玩啊!再見!」她剛把電話掛上,又朗朗響了起來。小寒摘下耳機來一聽,原來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么?叫你母親來聽電話。」

小寒待要和他說話,又咽了下去,向旁邊的老媽子道:

「太太的電話。」自己放下耳機,捧了一本書,坐在一旁。

許太太挾著一卷挑花枕套進來了,一面走,一面低著頭把針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聽筒道:「喂!……噢……唔,唔……曉得了。」便掛斷了。

小寒抬起頭來道:「他不回來吃飯?」

許太太道:「不回來。」

小寒笑道:「這一個禮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裡吃飯。」

許太太笑道:「你倒記得這麼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漸漸地學壞了!媽,你也不管管他!」

許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誰沒有一點應酬!」她從身上摘掉一點線頭兒,向老媽子道:「開飯罷!就是我跟小姐兩個人。中上的那荷葉粉蒸肉,用不著給老爺留著了,你們吃了它罷!我們兩個人都嫌膩。」

小寒當場沒再說下去,以後一有了機會,她總是勸她母親注意她父親的行蹤。許太太只是一味地不聞不問。有一天,小寒實在忍不住了,向許太太道:「媽,你不趁早放出兩句話來,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遲了!你看他這兩天,家裡簡直沒看見他的人。難得在家的時候,連脾氣都變了。你看他今兒早上,對您都是粗聲大氣的……」

許太太嘆息道:「那算得了什麼?比這個難忍的,我也忍了這些年了。」

小寒道:「這些年?爸爸從來沒有這麼荒唐過。」

許太太道:「他並沒有荒唐過,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難處。我要是像你們新派人脾氣,跟他來一個釘頭碰鐵頭,只怕你早就沒有這個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頭有了女人,我們還保得住這個家么?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樂!我看這情形,他外頭一定有了人。「

許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這些事罷!你又懂得些什麼?」

小寒賭氣到自己屋裡去了,偏偏僕人又來報說有一位龔先生來看她,小寒心裡撲通撲通跳著,對著鏡子草草用手攏了一攏頭髮,就出來了。

那龔海立是茁壯身材,低低的額角,黃黃的臉,鼻直口方,雖然年紀很輕,卻帶著過度的嚴肅氣氛,背著手在客室里來回地走。見了小寒,便道:「許小姐,我是給您辭行來的。」

小寒道:「你——這麼快就要走了?你一個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綾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陽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見她母親在涼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蟲,便掉轉口氣來,淡淡地談了幾句。海立起身告辭。小寒道:「我跟你一塊兒下去。我要去買點花。」

在電梯上,海立始終沒開過口。到了街上,他推著腳踏車慢慢地走,車夾在他們兩人之間。小寒心慌意亂的,路也不會走了,不住地把腳絆到車上。強烈的初秋的太陽曬在青浩浩的長街上。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黃的住宅,在蒸籠里蒸了一天,像饅頭似地漲大了一些。什麼都漲大了——車輛,行人,郵筒,自來水筒……街上顯得異常的擁擠。小寒躲開了肥胖的綠色郵筒,躲開了紅衣的胖大的俄國婦人,躲開了一輛碩大無朋的小孩子的卧車,頭一陣陣的暈。

海立自言自語似地說:「你原來不知道。」

小寒舔了一舔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綾卿鬧翻了么?」

海立道:「鬧翻倒沒有鬧翻。昨天我們還見面來著。她很坦白地告訴我,她愛你父親。他們現在忙著找房子。」

小寒把兩隻手沉重地按在腳踏車的扶手上,車停了,他們倆就站定了。小寒道:「她發了瘋了!這……這不行的!你得攔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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