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見歡

「表姐。」

「噯,表姐。」

兩人同年,相差的月份又少,所以客氣,互相稱表姐。

女兒回娘家,也上前叫聲「表姑」。

荀太太忙笑應道:「噯,苑梅。」荀太太到上海來發胖了,織錦緞絲棉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的,像盤著條彩鱗大蟒蛇;兩手交握著,走路略向兩邊一歪一歪,換了別人就是鵝行鴨步,是她,就是個鴛鴦。她梳髻,漆黑的頭髮生得稍低,濃重的長眉,雙眼皮,鵝蛋臉紅紅的,像鹹鴨蛋殼裡透出蛋黃的紅影子。

問了好,伍太太又道:「紹甫好?祖志祖怡有信來?」

他們有一兒一女在北京,只帶了個小兒子到上海來。

荀太太也問苑梅的弟妹可有信來,都在美國留學。他們的父親也不在上海,戰後香港畸形繁榮,因為鬧共產黨,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發展,伍先生的企業公司也搬了去了。政治地緣的分居,對於舊式婚姻夫婦不睦的是一種便利,正如戰時重慶與淪陷區。他帶了別的女人去的——是他的女秘書,跟了他了,兒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沒提起他。

新近他們女婿也出國深造了,所以苑梅回來多住些時,陪陪母親。丈夫弟妹全都走了,她不免有落寞之感。這些年青人本來就不愛說話——五十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驅。所以荀太太除了笑問一聲「子范好?」也不去找話跟她說。

表姊妹倆一坐下來就來不及地唧唧噥噥,吃吃笑著,因為小時候慣常這樣,出了嫁更不得不小聲說話,搬是非的人多。直到現在伍太太一個人住著偌大房子,也還是像唯恐隔牆有耳。

「表姐新燙了頭髮。」荀太太的一口京片子還是那麼清脆,更增加了少女時代的幻覺。

「看這些白頭髮。」伍太太有點不好意思似地噗嗤一笑,別過頭去撫著腦後的短捲髮。

「我也有呵,表姐!」

「不看見*獱!」伍太太戴眼鏡,湊近前來細看。

「我也看不見*獱!」

兩人互相檢驗,像在頭上捉虱子,偶爾有一兩次發現一根半根,輕輕地一聲尖叫:「別動!」然後嗤笑著仔細撥開拔去。荀太太慢吞吞的,她習慣了做什麼都特別慢,出於自衛。

如果很快地把你名下的家務做完了,就又有別的派下來,再不然就給人看見你閑坐著。

伍太太笑道:「看我這頭髮稀了,從前嫌太多,打根大辮子那麼粗,蠢相,想剪掉一股子,說不能剪,剪了頭髮要生氣的,會掉光的。

伍太太從前是個醜小鴨,遺傳的近視眼——苑梅就不肯戴眼鏡。現在的人戴不戴還沒有關係,眼鏡與前劉海勢不兩立,從前興來興去都是人字式兩撇劉海,一字式蓋過眉毛的劉海,歪桃劉海,模雲度嶺式的橫劉海。「丰容盛裘」,架上副小圓桃眼鏡傻頭傻腦的。

荀太太笑道:「那陣子興松辮子,前頭不知怎麼挑散了卷著披著,三舅奶奶家有個走梳頭的會梳,那天我去剛巧趕上了,給梳辮子,第二天到田家吃喜酒。回來只好趴在桌上睡了一晚上,沒上床,不然頭髮亂了,白梳了。」

也是西方的影響,不過當時剪髮燙髮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把直頭髮梳成鬈髮堆在額上,確實不容易。辮根也紮緊了,蓋住一部分頸項與耳朵。其實在民初有些女學生女教師之間已經流行了,青樓中人也有模仿的。她們是家裡守舊,只在香煙畫片上看見過。

「在田家吃喜酒,你說老想打呵欠,憋得眼淚都出來了。

笑死了!「伍太太說。

苑梅在一旁微笑聽著,像聽講古一樣。

伍太太又道:「我也想把頭髮留長了梳頭。」

荀太太笑道:「梳頭要有個老媽子會梳就好了。自己梳,胳膊老這麼舉著往後別著,疼!我這肩膀,本來就筋骨疼,在他們家抬箱子抬的,扭了肩膀。」說著聲音一低,湊近前來,就像還有被人偷聽了去的危險。

「噯,『大少奶奶幫著抬,』」伍太太皺著眉笑,學著荀老太太輕描淡寫若無其事的口吻。

「可不是。看這肩膀——都塌了!」把一隻肩膀送上去給她看。原是「美人肩」——削肩,不過做慣粗活,肌肉發達,倒像當時正流行的坡斜的肩墊,位置特低。內傷是看不出來,發得厲害的時候就去找推拿的。

「也只有他們家——!」伍太太齜牙咧嘴做了個鬼臉。

「他們荀家就是這樣。」荀太太眼睜睜望著她微笑,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就彷彿是第一次告訴她這秘密。

「做飯也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做的菜好*獱!』」

「誰會?說『看看就會了』。」又像是第一次含笑低聲吐露,「做得不對,罵!」

「你沒來是誰做?」

荀太太收了笑容,聲音重濁起來。「還不就是老李。」是個女傭,沒有廚子——貧窮的徵象。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

女傭泡了茶來。

「表姐抽煙。」

伍太太自己不吸。荀太太曾經解釋過,是「坐馬桶薰的慌」,才抽上的。當然那是嫁到北京以後,沒有抽水馬桶。

荀太太點上煙,下頦一揚道:「我就恨他們家客廳那紅木傢具,都是些爪子——」開始是撒嬌抱怨的口吻,膩聲拖得老長,「爪子還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個得擦半天。」顯然有一次來了客不及走避,蹲著或是趴在地下被人看見了。說到這裡聲音里有極深的羞窘與一種污穢的感覺。

「噯,北京都興有那麼一套傢具,擺的都是古董。」

「他們家那些臭規矩!」

「你們老太太,對我大概算是了不得了,我去了總是在你屋裡,叫你陪著我。開飯也在你屋裡,你一個人陪著吃。有時候紹甫進來一會子又出去了,倔倔的。」

她們倆都笑了。那時候伍太太還沒出嫁,跟著哥哥嫂子到北京玩,到荀家去看她。紹甫是已經見過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一同到上海去過,黑黑的小胖子,長得愣頭愣腦,還很自負,脾氣挺大。伍太太實在替她不平。這麼些親戚故舊,偏把她給了荀家。直到現在,苑梅有一次背後說她的臉還是漂亮,伍太太還氣憤地說:「你沒看見她從前眼睛多麼亮,還有種調皮的神氣。一嫁過去眼睛都呆了。整個一個人呆了。」

說著眼圈一紅,嗓子都硬了。

荀太太探身去彈煙灰,若有所思,側過一隻腳,注視著腳上的杏黃皮鞋,男式系鞋帶,鞋面上有幾條細白痕子。「貓抓的,」她微笑著解釋,一半自言自語。「擱在床底下,房東太太的貓進來了。」

吸了口煙,因又笑道:「我們老太爺死的時候,叫我們給他穿衣裳。」她只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代替扮鬼臉。「她怕,」她輕聲說。當然還是指她婆婆。

「老伴一斷氣就碰都不敢碰。他們家規矩這麼大,公公媳婦赤身露體的,這倒又不忌諱了?」伍太太帶笑橫眉咕噥了一聲,「那還要替他抹身?」

「杠房的人給抹身,我們就光給穿襯裡衣裳。壽衣還沒做,打紹甫,怪他不提早著點。」又悄悄地笑道:「我不知道,我跟二少奶奶到瑞蚨祥去買衣料做壽衣,回來紹甫也沒告訴我。」

「紹甫就是這樣。」伍太太微笑著,說了之後沉默片刻,又笑道:「紹甫現在好多了。」

荀太太先沒介面,頓了頓方笑道:「紹甫我就恨他那時候日本人來——」他在南京故宮博物院做事,打起仗來跟著撤退,她正帶著孩子們回娘家,在上海。「他把他們的古董都裝箱子帶走了,把我的東西全丟了。我的相片全丟了,還有衣裳,皮子,都沒了。」

「噯,從前的相片就是這樣,丟了就沒了。」伍太太雖然自己年青的時候沒有漂亮過,也能了解美人遲暮的心情。

「可不是,丟了就沒了。」

她帶著三個孩子回北京去。重慶生活程度高,小公務員無法接家眷,抗戰八年,勝利後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時候他不知怎麼又鬧意見賭氣不幹了,幸而有個朋友替他在上海一個大學圖書館找了個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來。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別重逢。伍太太現在又是一個人,十分清閑,常找她來,其實還可以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電話去,荀太太在電話上總有點模糊,說什麼都含笑答應著,使人不大確定她聽明白了沒有。派人送信,又要她給錢。

她不願讓底下人看不起她窮親戚,總是給得太多。寄信去吧,又有點不甘心,好容易又都住上海了,還要寫信。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貼了一張郵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她連郵局也要給雙倍。

先在虹口租了間房,有老鼠,把祖銘的手指頭都咬破了。

米面口袋都得懸空吊著,不然給咬了個窟窿,全漏光了。

「現在搬的這地方好,」荀太太常說。

上次苑梅到同學家去,伍太太叫她順便彎到荀家去送個信,也是免得讓荀太太又給酒錢。是個陰暗的老洋房,他們住在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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