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凋

她父母小小地發了點財,將她墳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垂著頭,合著手,腳底下環繞著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來雙白色的石頭眼睛。在石頭的縫裡,翻飛著白石的頭髮,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壯的肉,乳白的肉凍子,冰涼的。是像電影里看見的美滿的墳墓,芳草斜陽中獻花的人應當感到最美滿的悲哀。天使背後藏著個小小的碑,題著「愛女鄭川嫦之墓」。碑陰還有託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於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於肺病。……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

全然不是這回事。的確,她是美麗的,她喜歡靜,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聲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從前有過極其豐美的肉體,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體上的臉龐卻偏於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紅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長睫毛,滿臉的「顫抖的靈魂」,充滿了深邃洋溢的熱情與智慧,像《魂歸離恨天》的作者愛米麗。勃朗蒂。實際上川嫦並不聰明,毫無出眾之點。她是沒點燈的燈塔。

在姊妹中也輪不著她算美,因為上面還有幾個絕色的姊姊。鄭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從她父親起,鄭先生長得像廣告畫上喝樂口福抽香煙的標準上海青年紳士,圓臉,眉目開展,嘴角向上兜兜著,穿上短褲子就變了吃嬰兒藥片的小男孩,加上兩撇八字須就代表了即時進補的老太爺,鬍子一白就可以權充聖誕老人。

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屍。

鄭夫人自以為比他看上去還要年青,時常得意地向人說:

「我真怕跟他一塊兒出去——人家瞧著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當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鄭夫人領著俊俏的女兒們在喜慶集會裡總是最出風頭的一群。雖然不懂英文,鄭夫人也會遙遙地隔著一間偌大的禮堂向那邊叫喊:「你們過來,蘭西!露西!

沙麗!寶麗!「在家裡她們變成了大毛頭,二毛頭,三毛頭,四毛頭。底下還有三個是兒子,最小的兒子是一個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負擔重,鄭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債,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鄭先生究竟是個帶點名士派的人,看得開,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裡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居多,因此家裡的兒女生之不已,生下來也還是一樣的疼。逢著手頭活便,不能說鄭先生不慷慨,要什麼給買什麼。在鴉片炕上躺著,孩子們一面給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裡的錢;要是不叫拿,她們就捏起拳頭一陣亂捶,捶得父親又是笑,又是叫喚:「噯喲,噯喲,打死了,這下子真打死了!」過年的時候他領著頭耍錢,做莊推牌九,不把兩百元換來的銅子兒輸光了不讓他歇手。然而玩笑歸玩笑,發起脾氣來他也是翻臉不認人的。

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出鬧劇,他夫人則是一出冗長的單調的悲劇。她恨他不負責任;她恨他要生那麼些孩子;她恨他不講衛生,床前放著痰盂而他偏要將痰吐到拖鞋裡。她總是仰著臉搖搖擺擺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凄冷地磕著瓜子——一個美麗蒼白的,絕望的婦人。

難怪鄭夫人灰心,她初嫁過來,家裡還富裕些的時候,她也會積下一點私房,可是鄭家的財政系統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東西,不知怎麼一卷就把她那點積蓄給卷得蕩然無餘。鄭夫人畢竟不脫婦人習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還要繼續地積,家事雖是亂麻一般,乘亂里她也撈了點錢,這點錢就給了她無窮的煩惱,因為她丈夫是哄錢用的一等好手。

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兩隻,小姐們每晚抱了鋪蓋到客室里打地鋪。客室里稀稀朗朗幾件傢具也是借來的,只有一架無線電是自己置的,留聲機屜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們不斷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車看電影去。孩子蛀了牙齒沒錢補,在學校里買不起鋼筆頭。傭人們因為積欠工資過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廚房裡開一桌飯,全巷堂的底下人都來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長板凳上擠滿了人。廚子的遠房本家上城來的時候,向來是耽擱在鄭公館裡。

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線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後,脫下來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絲襪還沒上腳已經被別人拖去穿了,重新發現的時候,襪子上的洞比襪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爭暗鬥。在這弱肉強食的情形下,幾位姑娘雖然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

這都是背地裡。當著人,沒有比她們更為溫柔知禮的女兒,勾肩搭背友愛的姊妹。她們不是不會敷衍。從小的劇烈的生活競爭把她們造成了能幹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慢,又有點脾氣,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下面又有弟弟,佔去了爹娘的疼愛,因此她在家裡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對於她實在是再好沒有的嚴格的訓練。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在家裡雖學不到什麼專門技術,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不可。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校」。

可是在修飾方面她很少發展的餘地。她姊姊們對於美容學研究有素,她們異口同聲地斷定:「小妹適於學生派的打扮。

小妹這一路的臉,頭髮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凈越好。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

於是川嫦終年穿著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從來不和姊姊們為了同時看中一件衣料而爭吵。姊姊們又說:「現在時行的這種紅黃色的絲襪,小妹穿了,一雙腿更顯胖,像德國香腸。還是穿短襪子登樣,或是赤腳。」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顯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領口上雖綴著一些腐舊的青種羊皮,小妹穿著倒不難看,因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兩三寸手腕,穿著像個正在長高的小孩,天真可愛。

好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姊姊們一個個都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來。可是她不忙著找對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式的人。

等爹有錢……非得有很多的錢,多得滿了出來,才肯花在女兒的學費上——女兒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鄭先生也不忙著替川嫦定親。他道:「實在經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鼓搗光了。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只好跟過去做陪房了。」

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褲子上溺了尿,也還說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

「現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個壞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後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

鄭夫人對於選擇女婿很感興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雖然她為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生著,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機會在其他方面取得滿足。於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作女婿。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岳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占點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結婚之後都跟了姑爺上內地去了,鄭夫人把川嫦的事託了大小姐。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麻菇,以後,一個拉扯著一個,就容易了。大姑爺有個同學新從維也納回來。乍回國的留學生,據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這人習醫,名喚章雲藩,家裡也很過得去。

川嫦見了章雲藩,起初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決條件是體育化的身量。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隆重的宴會裡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里,然後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裡直接滑到盤子里,叮噹一聲,就失儀了。措詞也過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壞」是「不怎麼太好」。

「恨」是「不怎麼太喜歡」。川嫦對於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極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幾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

他不但家裡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而且他齊整乾淨,和她家裡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歡他頭髮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時候他戴著深色邊的眼鏡。也許為來為去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

可是她沒有比較的機會,她始終沒來得及接近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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