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玫瑰與白玫瑰(二)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里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里,女店員俯身夾取麵包,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么?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不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指示行人在此過街,汽車道上攔腰釘了一排釘,一顆顆爍亮的圓釘,四周微微凹進去,使柏油道看上去烏暗柔軟,踩在腳下有彈性。振保走得揮灑自如,也不知是馬路有彈性還是自己的步伐有彈性。

艾許太太看見嬌蕊身上的衣料說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羅公司也看見像這樣的一塊,桃麗嫌太深沒買。我自己都想買了的。後來又想,近來也很少穿這樣衣服的機會……」她自己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凄慘,其餘的幾個人卻都沉默了一會接不上話去。然後振保問道:「艾許先生可還是忙得很?」艾許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實在走不開!」振保道:「哪一個禮拜天我有車子,我來接你們幾位到江灣來,吃我母親做的中國點心。」艾許太太笑道:「那好極了,我丈夫簡直是『溺愛』中國東西呢!」聽她那遠方闊客的口吻,決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國血的。

和艾許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彷彿解釋似的告訴嬌蕊:「這老太太人實在非常好。」嬌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麼?——我怎麼非常好?」一直問到她臉上來了。嬌蕊笑道:「你別生氣,你這樣的好人,女人一見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並不想把你留給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歡好人。」嬌蕊道:「平常女人喜歡好人,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給他上的。」振保道:「噯呀,那你是存心要給我上當呀?」嬌蕊頓了一頓,瞟了他一眼,帶笑不笑地道:「這一次,是那壞女人上了當了!」振保當時簡直受不了這一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他家裡怎樣為他寄錢,寄包裹,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他要一貫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後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貫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範的布廠,究竟怎樣,還是有點渺茫,但已經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不止有一貫母親,一貫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

嬌蕊熟睡中偎依著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來,坐在床沿,摸黑點了一支煙抽著。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已經醒了過來。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輕輕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牽到她臂膊上。

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話,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經快天明了,滿城暗嗄的雞啼。

第二天,再談到她丈夫的歸期,她肯定地說:「總就在這兩天,他就要回來了。」振保問她如何知道,她這才說出來,她寫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訴了士洪,要他給她自由。振保在喉嚨里「□(左口右惡〕」地叫了一聲,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頭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像的火車,正沖著他轟隆轟隆開過來,遮的日月無光。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的階段。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適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進行了。跟她辯論也無益。麻煩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根本就覺得沒有辯論的需要,一切都是極其明白清楚,他們彼此相愛,而且應當愛下去。沒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機會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像現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愛的是悌米孫,卻故意的把濕布衫套在他頭上,只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離婚,如果社會不答應,毀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馬路上亂走,走了許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兩樣菜,出來就覺得肚子痛。叫了部黃包車,打算到篤保的寄宿舍里去轉一轉,然而在車上,肚子彷彿更疼得緊。振保的自制力一渙散,就連身體上一點點小痛苦都禁受不起了,發了慌,只怕是霍亂,吩咐車夫把他拉到附近的醫院裡去。住院之後,通知他母親,他母親當天趕來看他,次日又為他買了藕粉和葡萄汁來。嬌蕊也來了。他母親略有點疑心嬌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當著嬌蕊的面勸他:「吃壞了肚子事小,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當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沒睡好惦記著你。我哪兒照顧得了這許多?隨你去罷,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婦,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幫我勸勸他。朋友的話他聽得進去,就不聽我的話。唉!巴你念書上進好容易巴到今天,別以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來一氣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兒的往上做。王太太你勸勸他。」嬌蕊裝做聽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聽他母親的話,其實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話相彷彿,可是到了他母親嘴裡,不知怎麼,就先是玷辱了他的邏輯。他覺得羞慚,想法子把他母親送去了。

剩下他和嬌蕊,嬌蕊走到他床前,扶著白鐵闌干,全身姿勢是痛苦的詢問。振保煩躁地翻過身去,他一時不能解釋,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太陽曬到他枕邊,隨即一陣陰涼,嬌蕊去把窗帘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這裡做看護婦的工作,遞茶遞水,遞溺盆。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樣的冷。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她就乘機說話,說:「你別怕……」說他怕,他最怕聽,頓時變了臉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時,她又說:「我都改了……」他又轉側不安,使她說不下去了。她又道:「我決不連累你的,」又道:「你離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幾次未說完的話,掛在半空像許多鐘擺,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搖,歌有各的理路,推論下去,各自到達高潮,於不同的時候噹噹打起鍾來。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雖然她久久沉默著。

等天黑了,她趁著房間里還沒點上燈,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隔著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著他的大腿嚎啕大哭。她燙得極其蓬鬆的頭髮像一盆火似的冒熱氣。如同一個含冤的小孩,哭著,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樣停止,聲嘶力竭,也得繼續下去,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麼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說著「不,不,不要這樣……不行的……」只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湧起的慾望,一個勁兒地說「不,不」,全然忘了起初為什麼要拒絕的。

最後他找到了相當的話,他努力弓起膝蓋,想使她抬起身來,說道:「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們的愛只能是朋友的愛。以前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可是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給他,那是你的錯了。……嬌蕊,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願意相信。」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著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異剛才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著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髮往後掠兩下,擁有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沒睡好,清晨補了一覺,朦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還當是夢魘,後來知道是嬌蕊,她又來了,大約已經哭了不少時。這女人的心身的溫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軟緞面子的鴨絨被,他悠悠地出了汗,覺得一種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嬌蕊就走了,一句話沒說,他也沒有話。以後他聽說她同王士洪協議離婚,彷彿多少離他很遠很遠的事。他母親幾次向他流淚,要他娶親,他延挨了些時,終於答應說好。於是他母親託人給他介紹。看到孟煙鸝小姐的時候,振保向自己說:「就是她罷。」

初見面,在人家的客廳里,她立在玻璃門邊,穿著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籠統的白。她是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風迎面吹過來,衣裳朝後飛著,越顯得人的單薄。臉生得寬柔秀麗,可是,還是單只覺得白。她父親過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個殷實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門當戶對。小姐今年二十二歲,就快大學畢業了。因為程度差,不能不揀一個比較馬虎的學校去讀書,可是煙鸝還是學校里的好學生,兢兢業業,和同學不甚來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了。煙鸝進學校十年來,勤懇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間總像是隔了一層白的膜。在中學的時候就有同學的哥哥之類寫信來,她家裡的人看了信總說是這種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從來沒回過信。

振保預備再過兩個月,等她畢了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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