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桂花蒸阿小悲秋

「秋是一個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廚里吹

的簫調,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熱又熟又清又濕。「——炎櫻

丁阿小手牽著兒子百順,一層一層樓爬上來。高樓的後陽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曠野,蒼蒼的無數的紅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後院子,後窗,後巷堂,連天也背過臉去了,無面目的陰陰的一片,過了八月節還這麼熱,也不知它是什麼心思。

下面浮起許多聲音,各樣的車,拍拍打地毯,學校*r*r搖鈴,工匠捶著鋸著,馬達嗡嗡響,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風。

公寓中對門鄰居的阿媽帶著孩子們在後陽台上吃粥,天太熱,粥太燙,撮尖了嘴唇凋嗤凋嗤吹著,眉心緊皺,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還是心疼那雪白的粥。對門的阿媽是個黃臉婆,半大腳,頭髮卻是剪了的。她忙著張羅孩子們吃了早飯上學去,她耳邊掛下細細一綹子短髮,濕膩膩如同墨畫在臉上的還沒幹。她和阿小招呼:「早呀,妹妹!」孩子們紛紛叫:「阿姨,早!」阿小叫還一聲「阿姐!」百順也叫:「阿姨!阿哥!」

阿小說:「今天來晚了——斷命電車軋得要死,走過頭了才得下來。外國人一定撳過鈴了!」對門阿媽道:「這天可是發痴,熱得這樣!」阿小也道:「真發痴!都快到九月了呀!」

剛才在三等電車上,她被擠得站立不牢,臉貼著一個高個子人的藍布長衫,那深藍布因為骯髒到極點,有一種奇異的柔軟,簡直沒有布的勁道;從那藍布的深處一蓬一蓬慢慢發出它內在的熱氣。這天氣的氣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絕對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臟又還髒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鑰匙開門進去,先到電鈴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號的牌子掉了下來了。主人昨天沒在家吃晚飯,讓她早兩個鐘頭回去,她猜著他今天要特別的疙瘩,作為補償。她揭開水缸的蓋,用鐵匙子舀水,灌滿一壺,放在煤氣爐上先燒上了。戰時自來水限制,家家有這樣一個缸,醬黃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黃龍。女人在那水裡照見自己的影子,總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個都市女性,她寧可在門邊綠粉牆上粘貼著的一隻缺了角的小粉鏡(本來是個皮包的附屬品)裡面照了一照,看看頭髮,還不很毛。她梳辮子頭,腦後的頭髮一小股一小股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絞得它完全看不見了為止,方才覺得清爽相了。額前照時新的樣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緊,可以三四天梳一梳。她在門背後取下白圍裙來繫上,端過凳子,踩在上面,在架子上拿咖啡,因為她生得矮小。

「百順——又往哪裡跑?這點子工夫還惦記著玩!還不快觸祭了上學去!」她叱喝。她那秀麗的刮骨臉凶起來像晚娘。

百順臉團團地,細眉細眼,陪著小心,把一張板凳搬到門外,又把一隻餅乾筒抱了出去,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盤,靜靜等著。阿小從冰箱上的瓦缽子里拿出吃剩的半隻大麵包,說:

「哪!拿去!有本事一個人把它全吃了!——也想著留點給別人。沒看見的,這點大的小孩,吃得比大人還多!」

窗台上有一隻藍玻璃杯,她把裡面插著的牙刷拿掉了,熱水瓶里倒出一杯水,遞與百順,又罵:「樣樣要人服侍!你一個月給我多少工錢,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了你什麼債!還不吃了快走!」

百順嘴裡還在咀嚼,就去拿書包。突然,他對於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藍布工人裝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說:「姆媽,明天我好穿絨線衫了。」阿小道:「發什麼昏!這麼熱的天,絨線衫!」

百順走了她嘆了口氣,想著孩子的學校真是難伺候。學費加得不得了,此外這樣那樣許多花頭,單只做手工,紅綠紙金紙買起來就嚇人。窗台上,醬油瓶底下壓著他做的一個小國旗,細竹籤上挑出了青天白日滿地紅。阿小側著頭,看了一眼,心中只是凄凄慘慘不舒服。

才把咖啡煮了,大銀盤子端整好了,電話鈴響起來。阿小拿起聽筒,撇著洋腔銳聲說:「哈羅?……是的密西,請等一等。」她從來沒聽見過這女人的聲音。又是個新的。她去敲敲門:「主人,電話!」

主人已經梳洗過了,穿上衣服了,那樣子是很不高興她。

主人臉上的肉像是沒燒熟,紅拉拉的帶著血絲子。新留著兩撇小鬍鬚,那臉蛋便像一種特別滋補的半孵出來的雞蛋,已經生了一點點小黃翅。但是哥兒達先生還是不失為一個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體態風流。他走出來接電話,先咳嗽一聲,可是喉嚨里還有些混濁。他問道:「哈羅?」然後,突然地聲音變得極其微弱:「哈羅哦!」又驚又喜,銷魂地,等於說:「是你么?難道真的是你么?」他是一大早起來也能夠魂飛魄散為情顛倒的。

然而阿小,因為這一聲迷人的「哈羅哦!」聽過無數遍了,她自管自走到廚房裡去。昨天「黃頭髮女人」請客,後來想必跟了他一起回來的,因為廚房裡有兩隻用過的酒杯,有一隻上面膩著口紅。女人不知什麼時候走的?他那些女人倒是從來不過夜的。女人去了之後他一個人到廚房裡吃了個生雞蛋,阿小注意到洋鐵垃圾桶里有個完整的雞蛋殼,他只在上面鑿一個小針眼,一吸——阿小搖搖頭,簡直是野人呀!冰箱現在沒有電,不應當關上的,然而他拿了雞蛋順手就關嚴了。她一開,裡面衝出一陣甜郁的惡氣。她取出乳酪,鵝肝香腸,一隻雞蛋。哥兒達除了一頓早飯在家裡吃,其餘兩頓總是被請出去的時候多。冰箱裡面還有半碗「雜碎」炒飯,他吃剩的,已經有一個多扎拜了。她曉得他並不是忘記了,因為他常常開冰箱打探情形的。他不說一聲「不要了,你把它吃掉罷,」她也決不去問他「還要不要了?」她曉得他的脾氣。

主人掛上電話,檢視備忘錄上阿媽寫下的,他不在家的時候人家打了來,留下的號碼;照樣打了去,卻打不通。他伸頭到廚房裡,曼聲叫:「阿媽,難為情呀!數目字老是弄不清楚!」豎起一隻手指警戒地搖晃著。阿小兩手包在圍裙里,臉上露出於紅的笑容。

他向她孩子吃剩的麵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實這是隔壁東家娘有多餘的麵包票給了她一張,她去買了來的。主人還沒有做聲,她先把臉飛紅了。蘇州娘姨最是要強,受不了人家一點點眉高眼低的,休說責備的話了。尤其是阿小生成這一副模樣,臉一紅便像是挨了個嘴巴子,薄薄的面頰上一條條紅指印,腫將起來。她整個的臉型像是被凌虐的,秀眼如同剪開的兩長條,眼中露出一個幽幽的世界,裡面「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主人心中想道:「再要她這樣的一個人到底也難找,用著她一天,總得把她哄得好好的。」因此並不查問,只說:「阿媽,今天晚上預備兩個人的飯。買一磅牛肉。」阿小說:「先煨湯,再把它炸一炸?」主人點點頭。阿小說:「還要點什麼呢?」主人沉吟著,一手支在門框上,一手撐腰;他那雙灰色眼睛,不做媚眼的時候便翻著白眼,大而瞪,瞪著那塊吃剩的麵包,使阿小不安。他說:「珍珠米,也許?」她點頭,說:

「珍珠米。」每次都是同樣的菜,好在請的是不同的女人,她想。他說:「還要一樣甜菜,攤兩個煎餅好了。」阿小道:「沒有麵粉。」他說:「就用雞蛋,不用麵粉也行。」甜雞蛋阿小從來沒聽見過這樣東西,但她還是熟溜地回答:「是的主人。」

她把早飯送到房裡去,看見小櫥上黃頭髮女人的照片給收起來了。今天請的想必就是那新的女人,平常李小姐她們來他連照片也不高興拿開。李小姐人最厚道,每次來總給阿小一百塊錢。阿小猜她是個大人家的姨太太,不過也說不準,似乎太自由了些,而且不夠好看——當然姨太太也不一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個電話:「哈羅?……是的密西,請等一等。」

她敲門進去,說:「主人,電話。」主人問是誰。她說「李小姐。」主人不要聽,她便替他回掉了:「哥兒達先生她在浴間里!」阿小只有一句「哈羅」說得最漂亮,再往下說就有點亂,而且男性女性的「他」分不大清楚。「對不起密西,也許你過一會再打來?」那邊說:「謝謝。」她答道:「不要提。再會密西。」

哥兒達先生吃了早飯出去辦公,臨走的時候照例在房門口柔媚地叫喚一聲:「再會呀,阿媽!」只要是個女人,他都要使她們死心塌地喜歡他。阿媽也趕出來帶笑答應:「再會主人!」她進去收拾房間,走到浴室里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齒恨了一聲。哥兒達先生把被單枕套襯衫褲大小毛巾一齊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當天統統洗掉它。今天又沒有太陽,洗了怎麼得干?她還要出去買菜,公寓里每天只有一個鐘頭有自來水,浴缸被佔據,就誤了放水的時間,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電話來。阿小說:「哥兒達先生她去辦公室!」

李小姐改用中文追問他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阿小也改口說中文:「李小姐是吧?」笑著,滿面緋紅,代表一切正經女人替這個女人難為情。「我不曉得他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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