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多少恨(中)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抬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噯,好!」進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家。」姚媽道:「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裡。」「哦……」他兩眼朝上翻著,手摸著下巴,暗自忖量著,踱進客室,接上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家么?」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酬--老太爺請坐!"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哎,像你們老爺這樣,正是轟轟烈烈的時候。我們是不行嘍--過了時的人嘍,可憐噢!"姚媽忙道:"你老太爺別說這些話!您福氣好,有這麼一個小姐,這輩子還怕什麼嗎?"言無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里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們小姐,她倒從小聰明,她也挺有良心,不枉我疼她一場!你雖瞧她不大說話,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趕明兒不會待錯你的!"姚媽聽這口氣竟彷彿他女兒已經是他們夏家人了,這話倒叫不好回答的,她當下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們底下人真不錯!您坐,我去請虞小姐下來。"剩下虞老先生一個人在客室里,他馬上手忙腳亂起來,開了香煙筒子就撈了把香煙塞到衣袋裡。

姚媽笑吟吟的去報與家茵:「虞小姐,老太爺來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媽道:「我正在念叨著呢,怎麼這兩天老太爺沒來嘛?老太爺真和氣,一點兒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實怕看姚媽那笑不嗤嗤的臉色,她也不搭碴,只說了聲:

「你在這兒看著小蠻,我一會兒就上來。」

她一見她父親就說:「你怎麼又上這兒來做什麼?上次我在家裡等著你,又不來!」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幹嗎老是這麼狠?都是你不肯說——」他把聲音放低了,藉助於手勢道:「這兒這夏先生有這麼大一個公司,他哪兒用不著我這樣一個人?只要你一句話!」家茵愁眉雙鎖兩手直握著道:

「不是我不肯替你說,我自個兒已經是薦了來的,不能一家子都靠著人家!」虞老先生悄悄地道:「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子啊?

這兒夏先生既然有這麼大的事業,你讓他安插個人還不容易么?你爸爸在公司里有個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饒了我罷!你不替我丟臉就行,還說增光!「一句話傷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來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說我自個兒同他說!他對你有這份心,橫是也不能對你老子這一點事都不肯幫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氣憤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說:」你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聽著也不成話!「攔他不住,他還是一路高聲嘰咕著出去:」說我塌台!自個兒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沒臉!「姚媽這時候本來早就不在小兒床前而在樓下穿堂里,她搶著替他開門道:」老太爺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兩手一摔,袖子一灑,朝她說了句:

「養女兒到底沒用處!從前老話沒錯!」

家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下客廳里有半天的工夫。

回到樓上來,還有點神思恍惚。一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床上喂她吃東西,床上擱著一隻盤子,裡面托著幾色小菜。家茵一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家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了,禁不起!」姚媽不悅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盤裡有肉鬆皮蛋,一著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生說的,恐怕會變傷寒,只能吃流質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沉,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拿著雙筷子在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然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多了,養也養過幾個!」家茵也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然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幹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媽你怎麼了?我又不是說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裡重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著:「小蠻倒這麼大了,怎麼活到現在啦?

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家茵到這時候方才回味過來,不禁兩淚交流。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說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連這麼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了,還了得嗎!」廚子詫異道:「噯,你怎麼了?」姚媽只管烘烘地數落下去道:「現在時世也不對了,從前的姨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說的,就住到人家來了,還要掐著孩子管!」廚子徐徐地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今天怎麼啦?你平常不是巴結得挺好嗎?今天怎麼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死了!

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裡。可憐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能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

太太待我不錯呀!「說著,倒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

「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著孩子活活地要給她餓死了!——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

不久,她拾著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著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說?待會兒老爺問起你來,我們怎麼說?」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狸迷昏了!——你就說好了:說小蠻病了,我下鄉去告訴太太去了!」

小蠻的卧房裡,晚上點著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綠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絨線,宗豫走進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麼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給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家茵笑道:「這顏色的絨線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裡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轉過身來道:

「爸爸,等先生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著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麼著急啊?」小蠻道:「我悶死了!——先生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家茵笑道:「先生肚子里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家裡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去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蠻悶懨懨的又睡著了。

家茵恐怕說話吵醒她,坐到遠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線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我能不能幫忙?」家茵道:

「好,那麼您坐在這兒,把手伸著。」他讓她把絨線綳在他兩隻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著要出去。」家茵點頭道:「我知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的小女兒。」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實真要算起年紀來,我要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家茵道:

「不,哪裡!」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

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對面,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家茵道:「為什麼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還正是青年呢。」宗豫道:

「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

一個新雇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著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先生你看你看!」

家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裡去,道:「別又凍著了!

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著看看,邊上都裂開了。

她微笑著,便從皮包里取出一張別著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先生,你怎麼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線咬斷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家茵道:「那麼你別告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先生呢?」小蠻道:「先生去給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裡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地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揸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著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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