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香屑第二爐香(二)

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於隨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他一口氣把車子開了十多里路,來到海岸上,他和幾個獨身的朋友們共同組織的小俱樂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們都工作著,因此那簡單的綠漆小木屋裡,只有他一個人。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水的蒸熱之中,過了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只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些酸痛。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經恢複了控制力的時候,他重新駕了車回來,僕歐們見了他,並不敢問起什麼。他打電話給蜜秋兒太太。蜜秋兒太太道:「哪!你是羅傑……」羅傑道:「愫細在您那兒么?」蜜秋兒太太頓了一頓道:「在這兒。」羅傑道:「我馬上就來!」蜜秋兒太太又頓了一頓道:「好,你來!」羅傑把聽筒拿在手裡且不掛。聽見那邊也是靜靜地把聽筒拿在手裡,彷彿是發了一回子怔,方才橐的一聲掛斷了。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著,他對於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態,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別人更為糊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並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遼遠的美麗的地方,他可以試著給她一些愛的教育。愛的教育!那一類的肉麻的名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剎那,他幾乎願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人,一個不需要「愛的教育」的女人。他到了高街,蜜秋兒太太自己來開了門,笑道:「這個時候才來,羅傑!把我們急壞了。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的簡直不象話!」羅傑問道:「愫細在哪兒?」蜜秋兒太太道:「在後樓的陽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樓。羅傑覺得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態度,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他,又彷彿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羅傑把嘴唇抿緊了;憑什麼他要道歉?他做錯了什麼事?到了樓梯口,蜜秋兒太太站住了腳,把一隻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羅傑……」羅傑道:「我知道!」他單獨地向後樓走去。蜜秋兒太太手扶著樓梯笑道:「願你運氣好!」羅傑才走了幾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詛咒似的,她也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著眉,把眼睛很快地閉了一下,又睜開了。他沒有回過頭來,草草地說了一聲:「謝謝你!」就進了房。那是凱絲玲的卧室,暗沉沉地沒點燈,空氣里飄著爽身粉的氣味。玻璃門開著,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著白綢的晨衣,背對著他坐在小陽台的鐵欄杆上。陽台底下的街道,地勢傾斜,拖泥帶草猛跌下十來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無所有,只看見黃昏的海,九龍對岸,一串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羅傑站在玻璃門口,低低地叫了一聲「愫細!」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卷著豁喇喇拍著欄杆,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走到愫細背後,想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地比畫了一下,又垂了下來。他說:「愫細,請你原宥我!」他違反了他的本心說出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細扭過身來,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羅傑,你為什麼不早一些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了你一整天!」羅傑道:「親愛的!」她把身子旋過來就著他,很有滑下欄杆去的危險。他待要湊近一些讓她靠住他,又彷彿……更危險。他躊躇了一會,從欄杆底下鑽了過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欄杆上。兩個人跟孩子似的面對面坐著。羅傑道:「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細詫異道:「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月,大考結束之後么?」羅傑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馬尼拉,隨你揀。」愫細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昨天,羅傑對她的態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了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懺悔了。這是她給他的「愛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異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她說:「你想他們肯放你走么?」羅傑笑道:「他們管得了我么?無論如何,我在這裡做了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愫細道:「我們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羅傑道:「整個的暑假。」愫細又把他的手緊了一緊。天暗了,風也緊了。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著,直竄到他的臉上去。她笑著用兩隻手去護住他的臉頰;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順著他的盾毛抹過去,順著他的眼皮抹過去。這一次,她沒說什麼,但是他不由得記起了她的溫馨的言語。他說:「我們該回去了吧?」她點點頭。他們挽著手臂,穿過凱絲玲的房間,走了出來。

蜜秋兒太太依舊立在她原來的地方,在樓上的樓梯口。樓下的樓梯口,立著靡麗笙,赤褐色的頭髮亂蓬蓬披著,臉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腫,頭抬著,尖下巴極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樓上的蜜秋兒太太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辯。羅傑道:「晚安,靡麗笙!」靡麗笙不答。她直直地垂著兩隻手臂,手指揸開了又團緊了。蜜秋兒太太蹬蹬蹬三步並做兩步趕在他們前面奔下樓去,抱住了靡麗笙,直把她向牆上推,彷彿怕她有什麼舉動似的。羅傑看見這個情形,不禁變色。愫細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細聲說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們要到夏威夷去了,遠遠地離開了靡麗笙,蜜秋兒太太,僕歐……知道他們的事的人多雖不多,已經夠使人難堪的。當然,等他們旅行回來之後,依舊要見到這些人,但是那時候,他們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結合,一切的猜疑都泯滅了,他們誰也不怕了。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挽著手走下樓去。走過靡麗笙前面,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他回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再會,媽!」愫細也說:「媽,明天見!」蜜秋兒太太道:「明天見,親愛的!」靡麗笙輕輕地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她說:「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了個寒噤。蜜秋兒太太道:「來,靡麗笙,我們到陽台上乘涼去。」羅傑和愫細出門上了車,在車上很少說話,說的都是關於明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愫細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裝;到了家,羅傑吩咐僕歐們預備晚飯。僕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那盞燈還是扯得低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抬頭望了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裡。他把手扶著燈罩子,對準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愫細睜不開眼睛,一面笑一面銳叫道:「喂,喂!你這是做什麼?」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麼美!燈影里飄著她的鬆鬆的淡金色的頭髮。長著這樣輕柔的頭髮的人,腦子裡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罷?夢裡總該有他罷?

他丟開了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著,滿屋子裡搖晃著他們的龐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說:「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後來,他預備將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羅傑笑道:「影子使我有些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他們放大了十幾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愫細道:「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呵,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麼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麼可愛的一個人!」羅傑又想吻她。僕歐敲門進來報道:「巴克先生來了。」愫細噘著嘴道:「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了!」羅傑笑道:「哪有這樣的話?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來。巴克背著手,面向著外,站在窗前。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些駝,鬢邊還留著兩撮子雪白的頭髮,頭頂正中卻只餘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隻喜蛋。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里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了。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巴克掉轉身來看著他,慢慢地說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預備一同去么?」羅傑打了個哈哈,笑道:「照普通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著去的吧?不見得帶燒飯的僕歐一同去!」巴克並不附和著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么?」羅傑詫異地望著他,換了一副喉嚨答道:「當然!」巴克漲紅了臉,似乎生了氣,再轉念一想,嘆了一聲道:「安白登,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只睜著眼望著他。巴克待要說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面對著窗子,輕輕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們在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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