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向小強發現,這種「恐成為民族罪人」的心情,好像只有他自己有。而不論在皇室、還是內閣、統帥部,都沒幾個人覺得自己在「賣國」。因為大家都覺得即使在北明時期,這些地方也沒有實際控制在手中,也只是理論上的國土。那些地方現在也沒多少漢人居住。南疆都是維吾爾人,滿洲都是滿人,而大明是從不把滿人認作中國人的。
所以,除了向小強,這個時代的大明人對於西域和東北,好像都沒有多少感情上的包袱。他們的感情,都集中在山東、山西、陝西、直隸、安徽、河南等等這些傳統的「華夏故土」上了。而只要把西域和東北讓出去一些,就能以最少的代價、最快的速度拿回這些真正的「華夏故土」。是否划得來且不論,起碼在道德上問題不大。
……
「挺之,」午夜12點,望著宮外平安夜的焰火,朱佑榕端著香檳對向小強靜靜地說道,「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也許因此……我們看問題的方式不一樣……你可能更注重戰爭會讓我們得到什麼……而我可能更注重戰爭會讓我們失去什麼……」
「榕榕……」向小強看看四周,壓低聲音,大著膽子用昵稱說道,「當初我們都主張打到黃河就算完,你可是跳著腳要『不滅清虜,決不收兵』的……你不是不怕打仗的嗎?怎麼現在反倒害怕繼續打下去了?」
「挺之,」朱佑榕凝視著他,說道,「那你一定記得我還說過,我們北伐的目的是什麼。」
向小強一怔,張口說道:
「當然是回覆故土,統一中國。」
朱佑榕輕輕搖搖頭:
「我可沒那麼說過。我說過,我們北伐,為的不是土地和資源,也不是改善戰略態勢……我們北伐,是為了北方百姓再也不需要南逃。」
「啊……是啊,有什麼區別嗎?」
「挺之,我們戰爭,是為了人,不是土地。」
「可人是要靠土地活著的。」
「挺之,人永遠比土地重要得多。」
向小強嘆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是一個人少地多的國家。大明不缺土地,缺人。」
朱佑榕笑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無論是人少地多,還是地少人多,人永遠都比土地重要得多。」
向小強也笑道:
「就怕廣大國民不這樣想。」
朱佑榕收住笑容,說道:
「挺之,你錯了。廣大國民更會這樣想。現在我們大明軍隊230萬,其中女性官兵35萬。已經有一半以上的家庭都有親人在從軍了。比起東北和西域的那些虛無縹緲的土地,他們更希望親人能夠平安回到自己身邊。這場戰爭,我們雖然已經殲滅和俘虜了一百多萬清軍,可我們將士的傷亡也已經接近十萬,其中四萬人終生殘疾。
「……我去醫院看望過那些受傷的將士……很多人雙目失明,還有更多的是燒傷……你也知道,我們的機械化程度高,坦克和裝甲車都是汽油發動機……一旦被擊中,馬上就會竄起大火,那時候裡面的人就要拚命爬出來……著你比我懂。……很多人的臉被燒的扭曲成一團,像鬼怪一樣……這些原本的帥氣小夥子,就要帶著這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臉度過一生了……你說,無論給他們發什麼勳章、發多少撫慰金,又有什麼用?……我握著他們的手,但他們只是躺在那裡,表情木然,毫無反應……
「他們知道那是我,但是對他們來說,此刻無論在他們身邊的是誰都不重要了……他們的親人在旁邊流著眼淚……記者們的報道里,都說這是感動的淚水。但我知道,那些妻子和母親的心中,必定正在咒罵我,咒罵我們這些簽字發動戰爭的人……
「挺之,你說國家的存在是為了什麼?是不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國民?」
向小強支吾著慢慢說道:
「國家……據說國家是……是階級社會特有的組織,是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好像還是……是一個階級鎮壓另一個階級的統治機器……」
朱佑榕慢慢睜大眼睛看著他,難以置信地道:
「挺之……是誰教你的這些極端思想?你……你不會是在蘇聯受的教育吧?」
「咳咳,」向小強幹咳著,強笑道,「怎麼會……你這玩笑開的……」
朱佑榕經了下去,望著手中的香檳,凝視著裡面不斷上升的氣泡,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才輕聲說道:
「但是……當我對那些士兵說,因為你們的付出,使得多少同胞永遠結束苦難,永遠不必再冒著被鐵絲穿回去的危險南逃時,他們也都流淚了……挺之,如果我當時對他們說:因為你們的付出,讓國家進賬了多少土地、進賬了多少資源稅收的話,他們還會感動么?」
向小強一時語塞,無話可說。
「挺之,」朱佑榕動情說道,「土地和資源都是有價的。而人是無價的。只有一種情況下,才值得犧牲人的生命去進行戰爭。那就是為了拯救更多的人。」
向小強終於找到話說了:
「那南疆和滿洲的人不是人?」
「我們的鮮血,只值得為我們的同胞而流。那裡有我們的同胞么?」
「……」
向小強說不過朱佑榕。他也知道兩人的辯論,根本就不是建立在同一套價值觀上的。因此根本辯不出結果來。但是,他知道朱佑榕這種思維方式,一旦被放大的話,將很危險。如果自身很強大、能夠穩操勝券時,這種思想可稱為美德。不僅體現了西方啟蒙思想的「人本主義」,而且體現了中國儒家的「人本主義」,用孔子的思想歸納就是:人貴於萬物。
但是,當自身不夠強大、面臨強敵威脅時,這種思想很可能會成為促成妥協、綏靖、出賣、投降等行為的精神支撐。比如法國的貝當元帥,還有中國的汪精衛,他們早年都是自己民族的英雄。但是在後來也都和侵略者合作,組建了偽政府。他們之所以會走出這一步,並不是因為他們的個人品行有多低劣,而正是在歷史的十字路口上,他們也是像朱佑榕這樣想問題:
——戰爭就是為了保護國民的。假如戰爭保護不了國民,反而讓國民血流成河,那還不如結束戰爭。至於國民在誰的統治之下,則是次要問題。
可是這些東西,現在向小強又不能說給朱佑榕聽,即使說給她聽,也改變不了什麼了。協議已經簽了,而且自己也是參與者。況且,現在大明的確是很強大,即使扔出去南疆和滿洲,依然非常強大。這並不是別人把炮艦開到家門口、用槍指著大明腦門簽下的不平等條約,而是大明和人家平起平坐著、公平自願地進行的交易。這種條約,雙方都是各取所需的。也是確確實實能給大明帶來很大好處的。
至於得到的和失去的放在一起比較,值不值,那就要看你用哪一套價值體系看問題了。
……
向小強突然很害怕,他想確認一下,假如有一天大明也佔到了類似的十字路口,朱佑榕會不會作出貝當和汪精衛同樣的選擇。
他深吸了一口氣,端著酒杯,望著朱佑榕,鄭重地問道:
「陛下,你是不是這樣想:戰爭就是為了保護國民的。假如戰爭保護不了國民,反而讓國民血流成河,那還不如結束戰爭。至於國民在誰的統治之下,則是次要問題?」
朱佑榕沉思了一會兒,說道:
「我……我同意。」
向小強心中一顫,暗說一聲不好。
朱佑榕低下頭,輕聲說道:
「假如……假如有一天,國民不願意我做他們的君主了,我不會賴著。只要這是他們真正的意願。真的,挺之,假如國民投票,結果是願意廢除君主、實行共和制的話,我真的會和平遜位。」
向小強緩過來一口氣,汗了一把,沒想到這妮子居然往這上面想了。他趕緊笑道:
「不不,你別多想,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新的統治者是異族呢?如果接受異族統治、就可以不再打仗、不再流血呢?」
朱佑榕一下抬起頭來,楞道:
「啊?你怎麼會問出這種問題?那還用問,當然不能接受了。肯定是打到底。我出去流亡也要打到底。……呵呵,挺之,怎麼突然問這麼傻的問題?」
向小強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放心了。他呵呵笑道:
「嘿嘿,沒啥,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見鬼,自己怎麼忘了南京保衛戰的時候,這妮子是如何烈性來著?雖然人的生命寶貴,但世界上,永遠都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的。
……
日本的效率非常快,25日剛簽協議,26日就開始從北清境內撤僑了。在清軍中的教官、顧問、觀察員,還有在北清工廠里的技術人員、工程師、還有他們的家屬,都開始陸陸續續的以各種借口把他們召回國。同時,對馬海峽上渡輪穿梭不斷,日本開始往朝鮮增兵了。
蘇聯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