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統一戰爭 第509章 南京的旗人

永貴「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轉身看去,只見十四格格正從入口處走進來,臉上帶著那種「十四格格式」的難以捉摸的微笑。

她摘下手套帽子,遞給身邊的侍女,又對永貴笑道:

「怎麼,永貴,這才多長時間沒見,不認識了嗎?」

永貴望著眼前的十四格格,喉中緊張地滾了一下,眼睛慢慢盯她一身筆挺的明軍校官墨綠呢軍禮服,還有在宮燈下散發著金絲絨光的人民衛隊上校肩章。

十來個月前,眼前這個女子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和主子,現在……這十來個月中,十四格格叛逃來南明、被封公主、出任人民衛隊要職、出席記者招待會……十四格格在南明和世界其他地方,已經成了名人,成了一位傳奇公主,成了各種媒體和公眾熱切追逐、談論的對象。

但是,在大清境內,「十四格格」這四個字,卻被「強制性消失」了。報紙上、廣播里、文件上、會議上、以及每個人的平時說話里,一概不許出現。就連他們這些粘桿處內部的高官,偶爾悄悄地談論「十四格格」四個字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噤聲,四下看看,確認沒有被人聽見,才敢小聲往下說……

永貴很清楚,這樣經過幾年、十幾年,最多經過一代人,在大清控制的土地上,「十四格格」這四個字就徹底消失了。老一代人到死都會明智地保持沉默,年輕一代人將完全不知道有「十四格格」這麼個人。「十四格格」不管是作為一個人,還是一段記憶,還是僅僅這四個字,統統將被投入「遺忘黑洞」,以前沒存在過,現在沒有存在,將來也不會存在。

是的,將來也不會存在。就算將來有哪個王爺生女兒正好生到第十三個,接下來也會很默契地打住、封刀,絕對不會再去生第十四個。

……

但是現在,那個被塵封了十個月的「四個字」,突然就站在自己對面,而且是有血有肉的一個活人,永貴一時有點接受不了。

「你……十……十……格……」

永貴嘴唇顫動著,努力想說出那個在北邊被禁止的「四個字」。他完全沒預料到會在南邊碰到十四格格。因為在北清的高層、包括粘桿處看來,十四格格在南明被封為公主、又在人民衛隊任職,對南明來說象徵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十四格格就算在人民衛隊里掛個銜,也是沒什麼實權。秘密談判這種事說什麼也不會把她牽扯進來。

但現在看來,遠不是這麼回事。

對永貴來說,現在甚至怎麼稱呼十四格格,都是個很大的問題。還有對待十四格格的態度應該怎樣?是該橫眉冷對?義正詞嚴地斥責一頓?還是順其自然、一團和氣?前者的話,自己在政治上當然很安全,畢竟一上來就明確地表明了立場。但是自己是負著皇命求和來的,這樣的話,也別和談了。可要是一團和氣的話,不管和談再成功,回去後都難保不被人借題發揮,誣陷整倒。

永貴獃獃地盯著十四格格,腦門上的汗已經「嘩嘩」地下來了,一時像根木樁般地立在當地。

十四格格是從北清過來的,永貴現在腦中想的什麼,她豈能猜不到?

她看著永貴現在可憐的處境,心中竟然突然湧起了一股難言的暢快。一種透得過氣、能夠隨意呼吸的暢快。

十四格格到永貴對面的沙發里坐下,掏出純銀煙盒,夾出一支修長的女士煙抽了,吐出一口淡煙,笑道:

「永貴,你很害怕?」

永貴頭上的汗流得更厲害了,臉色開始變白,喉中滾動著,想說什麼,但就是說不出來。

「算了,永貴,」十四格格抽著煙,搖頭微笑道,「你不必說,我了解你的感受。」

她靠在沙發里,拿著煙感嘆道:

「在北邊,我曾經也這麼害怕過。而且比你害怕得多。在北邊,沒人不害怕,連你我這樣的人害怕,不要說別人。掌權的太心虛了。……最心虛的就是廣武本人。我告訴你,他自己整天都害怕的不得了。他太心虛了。他不敢提我。一提我就要牽出我到南邊來的原因。那就要牽出六個王爺是怎麼死的。就要牽出廣武是怎麼上位的。他就要拚命捂別人的嘴。唉,這也是大清朝廷的特有邏輯了。不讓說,就等於沒發生過。呵呵,鴕鳥嘛,腦袋鑽進沙堆了,全身也就都鑽進沙堆了。」

永貴現在是全身冷汗,站在那裡搖搖晃晃就要昏倒了。他喉嚨滾動著,努力鼓起勇氣來,準備反駁她。在北邊,誰也不敢把話說到這份兒上。現在十四格格說到這份兒上了,自己要是再不厲聲反駁,那要是傳到北邊去,自己就太危險了。

但是,十四格格抬了抬下巴:

「子騰。」

「哎,哎,」肚子疼趕緊湊過來,殷勤地笑道,「殿下有何吩咐。」

十四格格笑道:

「給永貴安排個房間,一部電台,讓他先跟廣武請示一下,就說在南京意外遇到了本格格,為了談判大計,應該用什麼態度面對本格格。呵呵,要不然永貴連這頓飯都過不去。」

肚子疼心領神會,笑嘻嘻地對永貴道:

「永貴兄,請?」

永貴這才喘過來一口氣,還想再找幾句話說,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但是望著笑呵呵地十四格格和肚子疼,他發現自己一句話也找不出來。他慌亂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拖著虛弱地步子,踉蹌地跟著肚子疼出去了。

……

過了一會兒,永貴又由著肚子疼領回來了。

現在的永貴神色輕鬆,談笑風生,已經完全換了個人了。他來到剛才的休息廳,發現已經坐了好幾位男女,除了十四格格外,都是「傳說中」的人物:人民衛隊司令向小強、人民衛隊的「內掌柜」尚秀、樂平郡主鄭玉璁、東廠一局副局長江美廬,甚至還有兩個很刺眼的人——

一個是剛投降南明的方城軍軍長惠璋!一個是前不久叛逃南明的那個坦克設計師、多羅貝勒愛新覺羅·溥恆!十四格格和溥恆坐在一起,聊得好像很開心。

所有人都在說笑聊天,見他進來,房間里一靜。

但是這時候的永貴已經不是剛才的永貴了。他大大方方地邁著方步進來,朝著四下團團一揖,笑道:

「各位好,各位好,呵呵呵……」

肚子疼笑道:

「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便是北京來的談判特使,永貴先生。粘桿處右次長永貴先生,呵呵呵……」

然後其他人也都「呵呵」笑起來了,點頭寒暄,好像來的是老朋友一樣。

永貴半眯著眼睛,看著十四格格身上的明軍制服,嘴角微微向上一翹,計上心來。他大步走過去,眾目睽睽之下,對著十四格格一個千兒紮下去,用滿語大聲道:

「阿哈永貴,恩都爾林額,額直尼顯勒赫博拜密!(奴才永貴,給格格請安了!)」

屋裡立刻一靜,所有人都看著十四格格。空氣中多了一絲異樣。

十四格格轉過頭來看他一眼,點頭笑道:

「伊立(起來)!」

然後依舊轉過身子,繼續跟溥恆小聲笑談。

永貴扎在地下,低著頭,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他原想借著這個旗人請安,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十四格格「打回原形」呢,沒想到人家大大方方的,根本不在乎。

見他仍扎在地上,十四格格轉過頭來,又用京話笑道:

「起克!」

永貴深吸了一口氣,笑嘻嘻地起來了。他上前一步,滿臉堆笑道:

「格格,這幾個月您可好?屬下們都想著您吶!」

十四格格抬著頭,也笑呵呵地道:

「我也想你們啊!我走這幾個月,你們都出息了,永貴你也出息了,和崇善兩個把粘桿處挑起來了,呵呵呵!好好乾!……那什麼,過幾個月我回北京看大家。」

永貴臉上一僵,肌肉抽搐一下,看著十四格格笑容可掬的樣子,馬上就明白最後一句的意思了。

傳來一聲沒憋住的偷笑聲。永貴飛快轉過臉,看到是鄭玉璁,面帶微笑,正用熱毛巾擦拭著下巴上的茶水,然後又優雅地把熱毛巾放回盤子里。

永貴又轉過頭來,跟十四格格呵呵笑笑,又跟旁邊的溥恆點頭笑笑,微微做了個請安的動作,算是意思一下,笑道:

「喲嗬,貝勒爺,您吶好啊!」

溥恆三十多歲,戴著眼鏡,很是文質彬彬的,他雖然是十四格格的堂叔輩,但他是做學問的人,是個老實書生,只是點點頭,笑了笑。

永貴轉身就要離開,旁邊的惠璋把他喊住了:

「我說永大人,你這就不對了。六貝勒就算過來了,也還是咱們旗人的貝勒,也是格格家裡的長輩,也姓愛新覺羅,你就這樣請安的啊?」

永貴一怔,轉過身來,盯著惠璋,心中罵道:你這個投降將軍,現在拿了南明的賞錢,當了漢人的奴才,就來轉過來教訓我了?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十四格格,只見她沒說話,只是低著頭,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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