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虎踞鐘山 第138章 殉道者

南京,大明帝國最高軍事法庭上,擔任辯護律師的一位軍法處少校站在辯護席上,戴著金絲眼鏡,穿著筆挺的軍服,正向法官提出無罪請求。

剛說了幾句,寬闊的公開法庭內便響起嗡嗡的竊竊私語。一個凄厲的聲音從庭下嚎起來:

「殺人兇手——!殺人兇手——!你們這群畜生——!我的兒子、女兒、兒媳婦、孫子……全被你們這些畜生活活挑死了……」

法庭內「嗡嗡」聲更響了,記者們的鎂光燈「嘭嘭」直響,騰起一片白煙。

高坐庭上的法官白髮蒼蒼,此刻扶著老花鏡,猛敲木槌:

「左右,與我維持肅靜!」

兩個憲兵飛撲過去,抓住幾乎就要從座位上撲出來的老太婆,把她死死按在座位上。

那老太婆滿頭銀絲散開,幾乎根根豎立,兩眼通紅,滿面皺紋被仇恨扭曲變形,就像一個從墳墓中爬出的厲鬼,雙臂猶自掙扎揮舞,喉中發出可怖的咆哮聲:

「啊……你們這些畜生,殺千刀的……!!你們今天死不了,我就死!我死了以後,帶著我的全家人,今天夜裡就爬著去找你們……」

法官繼續敲著木槌:

「左右,將此名老婦帶出庭去!」

兩個憲兵費了好大力氣,才將這個幾欲尋死的老太婆架出法庭。

法官又敲了幾下木槌:

「你可以繼續說了。」

辯護律師欠了欠身:

「多謝法官大人。……尊敬的法官大人,鑒於以上綜述,我認為9名被告身為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且他們當時處在充滿敵意的土地上,處在隨時可能戰鬥的情況中,客觀條件也不允許他們對長官的命令提出質疑,除了立即服從,沒有別的選擇。

「所以我請求法官大人考慮,本案真正有罪的不是庭上的9位被告,而是下達屠殺令的人,即他們當時的最高長官:偽清八旗第六師師長哈豐阿。本人作為9名被告的辯護律師,向法官大人請求,宣判他們無罪。」

雖然庭上庭下早已知道他做的是無罪辯護,但聽他說完此言,仍是一片喧嘩。

向小強坐在旁聽席第一排,大檐帽放在腿上,手指輕輕地撫摸著。

這是他第一次進入法庭旁聽,而且還是這麼高規格的軍事法庭,還是第一排,還是作為受關注的公眾人物。他感到很不習慣,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可能會被周圍幾架照相機拍下,相當不自在。

向小強已經看過今天的早報了。果不其然,已經有好幾份小報反應迅速,自己和「琉球公主」的事迹已經佔據了頭版。到目前為止,自己的照片還沒上過報紙,不過很快就會有了……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記者和照相機,只考慮這個案子。

和庭內的大多數人一樣,他的胸中也涌動著一股血氣。

那個老來痛失全家的老婆婆,聽著她慘絕人寰的凄泣,他心中難受之極。這世界上最凄慘的事情之一,便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何況是臨到終老,同時喪失兒子、女兒、兒媳婦和孫子……那種天塌地陷的痛苦,絕對是任何人難以承受的。向小強嘗試著體會,若是把這種事情移到自己頭上,是怎樣一種感覺……那是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感覺,所有的公理、道德、良知都變得面目猙獰,所有的信仰都崩塌了,只剩下無窮無盡的仇恨……

不,還不止她一個,承受同樣痛苦的,還有那四十多個村民的親人。大部分村民已經逃走了,他們這四十多個親人,出於種種原因留在了村子裡。也許是出於對長江防線的信任?對己方守軍的信任?還是對自己運氣的信任?

總之,他們的信任辜負了他們。在一個漆黑的後半夜,他們被一支身著陌生軍服的軍隊包圍,驚恐地被從被窩中拉出來,凍得瑟瑟發抖,被集中到村後的空地上,捆成一串。

然後,看著幾根刺刀從左到右,一個人一個人地捅過來。在發瘋般地哭嚎和慘叫聲中,自己的鄰居、親戚、家人,一個個的口吐血沫,睜著眼睛攤倒在地上。

最後,自己的小腹到胸膛猛地一下劇痛,然後是一片麻木,感覺一根冰涼堅硬的東西在胸腔內攪動,緊接著冰涼傳遍全身,肺再也吸不進氣來……

雙眼飛舞著金星倒在地上,雙耳也漸漸聽不見。腦中僅存的念頭:為什麼要死?

……

向小強狠狠抓著腿上的帽子,胸中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從這種痛苦的「代入感」中掙扎出來。這種感覺他受不了。哪怕是一點點也受不了。

他剛聽到張家村的慘劇時,還在雨花台上指揮人民衛隊打仗,當時他只是驚訝了一下,心中並沒有很難受的感覺。現在回想起當時的麻木,覺得應該懺悔。

也許是自己來自後世,聽了、看了太多的我們民族在近代、在現代、在當代被屠殺的事情,「免疫力」變強了?區區四十幾人的屠殺,已經引不起自己興趣了?

是啊,前有清軍幾千萬的入關大屠殺,後有日軍幾十萬的南京大屠殺,眼下清軍過來一支部隊,殺了幾十個平民,還能叫「屠殺」嗎?

……向小強閉上眼睛,為潛意識裡的麻木思想深深懺悔。

自己來自後世。雖然是同一個民族,但那個民族已經是在近代、現代、和當代被反覆屠殺、已經變得跟羊群一樣麻木了的。以羊群的標準來看,在戰爭期間,區區幾十個平民被敵軍刺刀挑死,當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情。

向小強曾經很羨慕那些當代強勢國家的國民。他們的國民在海外被殺害、被綁架,哪怕只有幾個人,國家也會用盡一切手段去保護、營救。為了幾個普通國民的生命,國家不惜出動直升機、特種部隊,不惜侵犯別國的領海領空,甚至不惜發動戰爭。美國、以色列……他們不是羊群國家,他們是虎狼國家。

向小強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的記者。

「嘭!」一陣白煙,記者準確地抓拍到了這張《憤怒的向將軍》。

……自己已經把第一元兇——哈豐阿殺掉了,根本沒給他出庭的機會。現在站在被告席上的,是親手動手殺人的七個憲兵,還有兩個現場指揮殺人的師部參謀。他們九個人是經過多名士兵檢舉、證據確鑿的。

還好,看來眼下這個大明朝還沒有變成羊群國家。這九名殺人者必須死。

這次公開審判,大明政府的主要目的,就是對滿清的一次政治攻勢,就是讓這件事在國際上影響更大一些。軍事法庭邀請自己來旁聽,也有藉助自己的特殊身份、吸引眼球的意思。

自己是大明最年輕的將軍,又是殺人元兇哈豐阿的戰場對手,統帥部的老頭們已經授意自己尋找機會,最好能在法庭上來一段慷慨陳詞,以一個義憤填膺的年輕將領形象,痛斥清虜,這樣很多作為法官和檢方不方便說的話,都可以由自己這個旁觀者說出來,極大地加強宣傳效果。

現在大明也和所有的文明國家一樣,法律要保證每一個被告有辯護律師,哪怕這個被告十惡不赦、證據確鑿。

現在庭上的這個辯護律師是大明為他們提供的,但仍顯得很盡職,辯護起來不卑不亢。他緊緊抓住「必須服從命令」這個切入點,儘力把屠殺的責任全引到了已死的哈豐阿身上,主張這九名被告全部無罪。

雖然他每說一句,旁聽席上便響起一陣噓聲,但向小強仍然看出了一點端倪。

好像……連這名辯護律師,也是希望為那些村民報仇雪恨的。

首先,他進行的是無罪辯護,而不是減罪辯護。也就是說,並不是要求從輕處罰,而是要求當庭釋放。乍一看很為他們著想,但這等於是替被告向法庭提出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要求。

如果承認有罪,只是要求減罪,那麼,考慮到他們是被命令的,很有可能罪減一等,保住性命。現在直接要求無罪,這幾個人親手殺人,平均每人殺死五個平民,證據確鑿,就算是服從命令,在任何一國的法庭上都不太可能判無罪。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有罪,將是毫無疑問的死刑。

如果向小強猜得不錯,這位律師背叛了職業道德,但選擇了服從人類的良知。

老法官扶扶眼鏡,敲了一下木槌,說道:

「本庭已經聽取了檢辯雙方的陳詞。在休庭宣判之前,是被告的最後陳述時間。九名被告,你們可有什麼要說的么?」

九個被告站在被告席上,有的低頭不語,如老僧入定,有的瑟瑟發抖,拚命祈禱,其餘幾人臉色慘白,相互看看,都在猶豫。他們原來覺得自己肯定活不成了,都做好了準備,在法庭上大罵一番,顯得英雄一點,沒準朝廷還能追認自己個英雄啥的。但現在看到還有這麼多道道,自己殺了明朝的人,明朝還派人維護自己,還叫啥辯護律師,好像挺向著自己,又燃起了希望,於是,不大敢亂說話了。

再加上辯護律師說的頭頭是道,對啊,自己是服從命令,有什麼錯?你們憑啥槍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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