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本身,即已是反抗 前衛的民國

民國的空前絕後,全在於速度——所有舊的東西被快速摧毀,被新東西飛沙走石地席捲覆蓋。

幾千年來,在中國人的觀念里,最丟臉的事莫過於「不肖」,即不像自己的祖先。到了晚清末年,天朝的衰落和西方的崛起,讓中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羞恥和自我懷疑。他們懷疑自己那迂緩莊嚴的祖宗是錯的,是低劣的,是自己受辱的原因。達爾文「進化論」理論的引入,更加速了恐慌——不毀滅舊的,就會被淘汰而滅亡。

到了民國,在短短几十年內,所有重大的哲學問題被重新思考,個體的生活方式被神經質地更新換代,各種先進與激進齊齊衝出水面,無所畏懼。李敖曾經列舉過民國的三大「文妖」:黎錦暉,他1927年寫了現代中國的第一首流行歌曲《毛毛雨》,歌詞里因為有「小親親不要你的銀,奴奴呀只要你的心」而被視為黃色歌曲;劉海粟,他第一個提出在教室里公開進行人體寫生;張競生,他登報向大眾徵集性經驗,編《性史》。

除了這些姿勢前傾得過頭,以至於成為靶子的標誌性人物,民國還有許多如今也算得前衛的氣象。比如女權主義,以唐群英、沈佩貞為首的新女性為了女性參政議政,衝進南京臨時參議院的會場,砸爛玻璃門窗,在受挫後還暴打宋教仁;比如藝術風格,1935年在廣州成立的中華獨立美術協會,大力倡導「超現實主義」和「野獸主義」,畫作多似莫奈和畢加索。

民國的速度多少有些歇斯底里,留洋的年輕人們看到西方的發展,深感與本國的時間差,於是急速地想彌補這個落差。雖然是前衛,卻是「浮游的前衛」,還沒來得及紮實地真正發展,就被40年代末天地玄黃的變局,消滅得幾乎蕩然無存。自此之後,中國人一個轉身,回到某個起跑線重新前行,清零了民國飛速奔跑累積的那些里程數。

張競生,1888年生於廣東省饒平縣,20世紀60年代失蹤於中國文學史。很多很多年之後,當我們的思維終於鉚足了一口氣,勇闖一些禁區時才發現:原來幾十年前,張先生就來過這兒。然而,張競生當年行至此處時,多半是被斥為瘋子、神經以及色情狂。

第一個罵他「神經病」的是他的父親。張競生在中學結業後,渴望北上升學,父親卻讓他回鄉當鄉紳,張競生心生憤懣,就走了四十多里的山路,到縣衙門告了父親「奪子之志」,打了個驚世駭俗的官司,父親才撥款讓他北上。

張競生在北京追隨孫中山革命,參與營救汪精衛,又擔任了南北議和團秘書,直到民國建立且袁世凱被推舉為大總統,決心與孫中山同進退的他才退出政壇,到法國留學。

他把自己的所有青春都攢到法國發作。他後來在《十年情場》等自傳詳細描述過這段時光,他留學八年,他大開眼界,他獵艷無數,他直白坦蕩,他回味無窮。那是與心平氣和的古中國完全不同的境況——情感滿天飛,滿地融溢磅礴的感受。留學的幾年讓張競生的重心和視野,從早年的「政治」,漸漸偏重到對「美」和「性」的研究。

1920年,他學成回國,看到中國漫無節制地多生子女,就給當時的廣東省長兼督軍陳炯明上了一份條陳,主張節育,每對夫婦只生兩個孩子,違反的就要處罰,他甚至連節育方法和節育器具都寫得很清楚。陳炯明認為「此人大概有神經病」。在此之前,從未有人提過「節育」。而在三十七年之後,歷史又選擇了另一位先知馬寅初,再次提出「只生兩個」的新人口論。

蔡元培把張競生聘到北大,和胡適並稱哲學系兩大最年輕的教授。他教的是邏輯學,在北大的講義出了兩本書,《美的人生觀》和《美的社會組織法》。前者還尚且有模有樣,用了許多科學分析和藝術思想,去解釋美的構成和極端體驗。後者則更像張競生個人狂野的伊甸園烏托邦:比如每年一次或幾次,從國都到村的各級行政單位都進行「選後選妃」;比如成立「美的政府」和「愛美院」,代替國家機器和法院,懲罰所有違背愛與美精神的人事;再比如用情人制代替婚姻制。

他的這些構想引起的也不儘是冷嘲熱諷,社會帶著猶豫的驚疑打量著這個留法學者,並不知深淺,也並沒有貿然打壓,一向大力引進西方學說的周作人甚至表示佩服,說:「在中國這病理的道學社會裡高揭美的衣食住以至娛樂等的旗幟,大聲叱吒,這是何等痛快的事……」

而真正使張競生身敗名裂的,則是他把「美」引申至「性」,火力全開,轟開那隱蔽的語境。他要編纂《性史》。1925年秋天,他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徵集性史的啟事,題目叫《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辦法》:

「……算到今日曾與若干人交媾?無或和誰?你一向的性量大小,興趣厚薄,次數多少。你喜歡那一樣的交媾法?從春宮圖看來,或由自己創造,請詳細寫出來。與你交媾的對手人性慾狀況、性好、性量、性趣等請代為詳細寫出來。尚望作者把自己的『性史』寫得有色彩,有光芒,有詩家的滋味,有小說一樣的興趣與傳奇一般的動人。」

來稿非常踴躍,短短的時間就有三百多封,張競生從中選取了七篇,附上按語,結集出版。其中第一篇《我的性經歷》的作者「一舸女士」,後來成了張競生的妻子。她誠實地描述了自己的性啟蒙、初次性經歷和婚後的性生活。其他投稿也生猛勁爆,大大咧咧地涉及少女同性愛和婚外戀。張競生自稱個人性史平庸無奇,卻在點評里給出了非常多具體、大膽而且富有想像力的辦法,來增加男女情趣。即使見怪不怪的現代人看了,恐怕也難免血脈賁張。

此書出版四個月後,首先在南開中學遭到查禁,被老師從學生的枕頭底下抄出來,當眾燒毀;接下來天津警察局也張榜查禁,然後各個學校紛紛貼出禁令,結果反而促進了銷量,這本書迅速流傳。甚至連蕭乾在回憶自己的初中時代,也說自己白天干農活兒,晚上如饑似渴地看書,其中就包括《性史》。

這本書銷量如此好,市面上出現了許多仿冒的續集,打著「張競生」的名號編些淫穢的故事裝訂出書。這時,社會對張競生再沒有聆聽,沒有寬容,甚至談不上熱烈的討論。對他的鞭撻是全方位的,不僅來源於道學家、學者,曾因為公開討論「性道德」而遭批評的周建人,毫不留情地批評張競生對「性」的科學一無所知,翻譯過《性心理學》的潘光旦冷嘲熱諷,而之前力挺張競生的周作人,也表示失望,說:「先前的張競生,還從法國帶得一道隱身符來,我們所見的不是他本人,他之前關於美的思想恐怕是東湊西和的法國舶來貨呢……他現在只使人感到不堪的醜惡:真是丑的話,丑的行為。」

1926年,張競生被迫離開北大,他在上海開辦了一個「美的書店」,只收美女店員,只賣自己編寫和翻譯的書,又遭到了無數諷刺。他去講學時,被浙江教育廳長蔣夢麟以「性宣傳罪」的罪名拘禁,又被驅逐出境,他只好再次赴法遊學。

1928年之後,張競生幾乎退出了所有風口浪尖的話題,翻譯出版了幾本盧梭,為賺錢寫了三本卡薩諾瓦式的情史回憶錄,「文革」之後,江湖上再也沒有他的傳說。

張競生重新被關注,不過是近幾年的事情,但始終沒有重量級的斬釘截鐵的評價。李敖曾說要寫《張競生傳》,也不了了之。能找到的對他的評價,大多是斷章取義的片段。其中被引用最多的是魯迅的話:「張競生的主張要實現,大約當在二十五世紀。」這被當做張競生觀念超前的證據,可仔細查證,發現這句話出現在魯迅和許廣平的通信里,緣由是魯迅班裡有五六個女學生,許廣平撒嬌打趣地勸他欣賞:「記得張競生之流發過一套偉論,說是人都提高程度,則對於一切,皆如鮮花美畫一般,欣賞之,願顯示於眾,而自然私有之念消,你何妨體驗一下?」而魯迅回應私有之念消除「大約是在二十五世紀」,用意不在說張競生,而是向許廣平表衷心,承諾自己一定目不斜視。

遲來的,奠定一生的重要判詞,不過來源於一段書信輕飄的調情,說者並無心,這對張競生來說簡直和從文學史上的「被消失」一樣悲哀。

無論如何,張競生終於被重新提及,以先知的名義。我們在回看歷史時,為了方便總會簡單地歸類「好人」與「壞人」,「偉岸」與「齷齪」。為故人的正名,也像翻畫片一樣無常輕率。而在我心目中,張競生真正超前、前衛、領先於我們好多年的地方,並不是他對人口的預見,對性的開明,而是他對人性提前了多年的和解與圓融。在張競生尚未被妖魔化之前,他曾寫下這樣的話:「怪惡在藝術上只可視為偉大的別名,或則為其陰影,是助成而不是忤逆,是統屬而不是獨立。」這話即使放在幾十年後,也是他最有力的辯詞。

有不負責任的陳年八卦,說是20世紀20年代,宋慶齡和孫中山從廣州到北平,fashion i宋慶齡擔心自己一直以來的上衣配裙裝太落伍,在借住外交官顧維鈞家的日子裡,她偷看了當時顧太太的衣櫥,因為那一定是最新的流行。後來北平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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