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貌似兩生花 我師承於蔣方舟

我忽然發現,我九歲就開始看《百年孤獨》了,我被自己的虛榮心嚇了一個大跳。我記得我看完《百年孤獨》後異常苦悶和深沉,因為那上面有一個情節是小女孩把從屁股里拉出來的東西,搓成棍棍在牆上寫字,多臟啊!從此我只要看到《百年孤獨》在我床邊,就憤怒厭惡地把它推到一邊,好像看到了一個屎棍子。

我聽人家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個好東西,看完之後人就高級了一截,於是我挑了一個黃昏,心情沉重地開始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準備深刻。剛開始時,我還能感覺到深刻文章特有的無聊、難看和不確切的比喻,看到後來,我氣急敗壞地發現裡面有很多關於做愛姿勢的描寫,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我只是想說,不要強迫自己思考「一個時代的精神和高度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裂縫」,我思考得齜牙咧嘴的結果,是增強了自己對《時尚》的喜愛……嗯,當然,20多歲了還覺得《讀者》上面的故事令人感動也是不對的。

我買到了一套好得不得了的書,叫《俏鬍子逛世界》(有《哈!小不列顛》、《歐洲在發酵》、《一腳踩進小美國》三本,作者是比爾·布賴森),所有人聽到這題目時,都尷尬輕快地說:「哦!你還喜歡看童話呢!」不是的,請看看我隨便找到的一段:

「我上次回老家時,買了我所能找到的最可笑的明信片:夕陽斜照餵食場啦,一群農夫勇敢地抓著移動中的扶梯啦之類的。他們一致的荒謬,我拿去結賬時,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我買的是色情雜誌一樣,可是結賬的那位女士不但對它們投以關注,更慎重以對——正如她們對色情雜誌的態度。當她看我時,眼裡幾乎泛出了淚光:『這些真的很棒,我到過很多州,但我可以告訴你,這些是我看過最漂亮的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處於終極催眠狀態了,我看看那些卡片,卻意外地懂了她的話,它們真的很『漂亮』了。有那麼心神耗弱的一瞬間,我幾乎也要安詳起來了…」

真是太好笑了,好笑得令我感動,每個字都有令人顫抖的幽默,我生怕自己的抄寫一不小心把它變得不好笑了。能寫出這樣直撓人心的幽默的句子,比出所有人都不懂的文章了不起多了,比爾·布賴森是個語言學家,知識很淵博,但是文章里卻一點都不露。世上的作家太多了,可是讓人開心而不是苦悶的作家太少了。看完這套書,我對以前自己文章里粗糙和不負責任的謾罵很是慚愧,我盡量模仿和學習這高級的幽默。

當我在作文里違心地說自己喜歡「普希金」「馬爾克斯」時,好像「已經處於終極催眠狀態」,我流利地寫「人性批判」「意識形態」時,感覺得到了品味的保證。但我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並不是喜歡「馬爾克斯」和「王小波」,就自動地成為他的徒子徒孫和門下走狗。

我追蹤不出自己師承於誰了,我看的第一本純文字的書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受益很深,但似乎對我沒什麼影響,路子不一樣吧。我們家最完整的一套書是《張愛玲文集》,但現在張愛玲被說俗了,我都不敢提她的名字了,她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一些出名的不出名的出色的不出色的作家都不幸被我師承過,但大部分時候我只是模仿他們的一句話而已。我希望幾百年之後,有人能在寒冷的冬天坐在電熱毯上愉快自豪地說:「我師承於蔣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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