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人畜共居的村莊 野地上的麥子

好幾年,我們沒收上野地上的麥了。有一年老鼠先下了手,村裡人吆著車提著鐮刀趕到野地時,只看見一地端扎的沒頭的光麥稈,穗全不見了。有兩年麥子黃過了頭,大風把麥粒搖落在地,黃燦燦一層,我們下鐮時麥穗已輕得能飄起來。

麥子在大概的月份里黃熟,具體哪天黃熟沒人能說清楚,由於每年的氣候差異和播種時間的早幾天晚幾天,還由於人的記憶。好多年的這個月份混在一起,人過著過著,彷彿又回到曾經的一些年月里,經過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出現在眼前。人覺得不對勁,又覺得沒什麼不對勁。麥子要熟了,每年要熟一次。彷彿還是去年前年被人割倒的那些麥子,又從黑暗中爬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這個月份里。

那時正值玉米長到一人高,棉花和黃豆也都沒膝,村子被高高矮矮的莊稼圍著,連路上都長出草和糧食。

一條路隔段時間沒人走,掉在路上的麥粒、苞谷豆、草籽……就會在一場雨後迅速發芽,生長起來。路上的土都很肥沃,牲口邊走邊撒的糞尿,一搖一晃的牛車上掉下的肥料和草,人身上抖下的垢甲,凡從路上拉來運去的東西,沒一樣不遺落一些在路上。春播一過路往往會空一陣子,有些路就是專門通向一塊地,這塊地里的活幹完了,路也就沒人走了。等過上一兩個月,人再去這塊地里忙活,才發現路上已長滿了作物,有麥子、玉米、黃豆,還有已經結上小瓜蛋子的西瓜秧,整個路像一條綠龍,彎彎曲曲伸到人要去的那地方。人在路頭愣望一陣,想他們麻袋上的小洞、車箱底的細縫,咋會漏掉這麼多種子。人實在不忍心踏上去,只好沿路邊再走出一條新路。

麥子成熟的香味就在這個時候,順風飄來,先是村西邊的人聞到。麥子快要熟了。嗯,是麥子熟了。打鐮刀的王鐵匠錘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麥香飄過他的鐵爐的一瞬被烤熟了,像吃了口新麥鍋盔的感覺。編筐的張五突然停住正編的一根榆樹條,抬頭朝天上望。麥子已經熟了,快給村長說說去,該安排人割麥子了。

正往車上裝羊糞的韓三扔掉鐵叉快步朝村東邊走去,新麥的清香撥開濃濃的羊糞味鑽進他的鼻孔里。他剛邁出兩步,風已經翻過一家家房頂把麥香刮到村東頭,全村人都聞到麥香了。

這時候,村長就會派一個人騎馬去野地走一趟,看看麥子黃到了幾成,哪天下鐮合適,以便安排勞力。

有一年人們聞著麥香走向野地,全村一百五十多個勞力,,十幾輛大車,浩浩蕩蕩走了一整天,天黑透走到野地,連夜在地頭搭棚、支滬灶、挖地窩子。人馬疲睏已極。第二天一早,人們醒來一看,麥子還青著,只黃了一點麥芒。

麥子成熟的氣息依舊瀰漫在空氣里。是哪一塊麥地熟了。有人站在車上,有人爬上棚頂,朝四下里張望。肯定有一塊麥子已經熟透了。誰也不知道這塊麥地在哪裡。彷彿是去年前年隨風飄遠的陣陣麥香,被另一場相反的風颳了回來,又親切又熟悉。

人們住下來等麥子黃熟。

也就幾天就能下鐮了。節氣已經到了,麥子不黃也說不過去。最多三五天吧,回去屁股坐不穩又得再來。

人們等到第五天,麥子還沒黃。

第三天的大太陽,本來已經把麥穗催黃了,可是天黑前下了一場雨,一夜過去,麥子又返青了,跟剛來時一模一樣。

第六天上午,磨利的鐮刀刃已開始生鏽,帶來的糧食清油也吃掉八九成。人們拆掉窩棚,把米面鍋灶原搬到車上。那天天氣燥熱,天上沒一朵雲,太陽照到每一片葉子上。一百五十多人,十幾輛馬車,浩浩蕩蕩往回走。麥子在他們離去的背影里,迅速地黃透了。

村長馬缺也聞到了麥香,每當這個節氣村長馬缺都格外操心,一有點兒風就把鼻子伸長用心地吸幾口氣。

有一年,也是這個月份,大早晨,樹輕輕晃動,馬路上幾頭牛踩起的土,緩緩向東飄浮,牛也朝東邊走,踩起的土遠遠跑到它們前頭。村長馬缺站在路邊上,鼻子伸進風裡,吸了兩下,又吸了兩下。

什麼地方著火了。不像是炊煙的氣味。

村長馬缺趕緊爬上房,踞起腳尖朝西邊望。早晨的炊煙,像一片樹林一樣擋住視線。炊煙全朝東邊彎。村長馬缺第一次感到這個村子的炊煙這麼稠密,要望過去都有點費力。

村長馬缺下了房,快步走到村西頭,站到一個糞堆上朝西邊望,鼻子一吸一吸地聞了好一陣。是一股很遠處的煙火味。它穿過天空和荒野時煙味變薄變舊了,還粘染了些野草、塵沙和雲的氣息。好像還飄過村裡種在西邊野灘上的麥地,粘帶了些麥粒灌漿時溢出的青郁香氣。

什麼東西在遠處燒掉了。村長馬缺在心裡嘀咕。

那以後村長馬缺時常在夢中看見一場大火,呼呼地燒著,四處都是火,濃煙滾滾。他辨不清那場火在什麼地方。村長馬缺一直在擔心野地上的麥子,會在哪一天燒著。麥子熟透了會自己著。有時遠遠的一粒火,甚至一顆流星都能把七月的麥地點著。

村長馬缺沒有把這種擔心告訴別人,他一直一個人在心裡害怕著一場沒燒著的大火。

野地上著過一次火,是在老早村長馬缺出生以前。村裡王家(也許是劉家)一頭牛不想幹活,跑到野地里。那頭牛左肩胛一塊皮磨爛了,好不容易咬牙熬到春耕完,牛本指望春閑時皮能長好。可是傷口化膿了,不住往外流膿水,成群的蒼蠅在傷口處叮咬、作蛹。緊接著又是田管、中耕、拉肥料,牛肩胛疼得厲害,站著不走又要挨鞭子,牛實在熬不下去,便在一個夜晚掙脫韁繩跑掉了。人跟著牛蹄印追到野地,眼前一大片荒草灌木,浩浩莽莽,在裡面轉了半天,差點把自己丟了。人爬到一棵樹上喊,嗷嗷地叫,牛死活不出來。

秋天,人又去了野地,在金黃一片的草木中發現牛的蹄印和糞,說明牛還在裡面,找了大半夭,野地太大草太深,根本看不見牛的影子。人跑到草灘另一頭,放了把火,想把牛燒出來。火著了三天三夜,煙灰順風刮到村裡,房頂院子落了一層。

到底把牛燒出來沒有。由於時間久了,許多關於前輩人的故事大都是這樣剩下半截子。要再說下去就得瞎編。可是,生活中有意思的事一件接一件,真人真事都說不完,誰有閑工夫瞎編故事呢。直到現在,多少年過去了,越來越多的半截子故事扔在村裡,沒人理識。我也懶得回想。光我自己的事情就夠我說大半輩子,我哪顧得上說別人呢。

那年派去探麥的人是劉榆木。這是個啥活都不幹的人,整天披一件黑上衣蹲在破牆頭上,像個駝背的鳥似的,有時他面朝西雙手支著頭一看就是大半夭,有時民子對著南邊一蹲又是一下午。我們都不知道他在看啥,到底看見了啥。

一個人要是啥都不幹,一天到晚盯著一個小地方看上一輩子,肯定能看出些名堂。但我們又不願意相信劉榆木會看出啥名堂。

他是個懶人,不會比我們知道更多的事情。我們想。

早先劉榆木喜歡蹲在舊馬號圈牆上,那堵牆又高又厚實,蹲在上面哪都能看見。後來那堵牆倒了。聽人說是劉榆木家裡人嫌他啥活不幹整日蹲在牆上,氣憤地把那堵牆放倒了。後來劉榆木蹲到靠馬路的半堵破羊圈牆上。那堵牆矮一些,也單薄,卻一直不倒。

誰也使喚不動劉榆木。他家每年收多少糧,種幾畝地他從來不管不問。到吃飯的時候他就從牆上跳下來,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很準時地回到家裡。聽人說他看著煙囪里冒出來煙就知道家裡做什麼飯,飯啥時候做熟。

誰家有急事找劉榆木幫忙,他總是一甩頭,丟一句「關我的尿事」,便再不理人家。

村長馬缺也沒想到要使喚劉榆木,他從糞堆上下來,想著派誰去野地看看,一扭頭看見蹲在牆頭上的劉榆木。

「劉榆木,給你派個活,到野地去看看麥子熟了沒有。」

「麥子熟不熟關我的尿事。」劉榆木頭一甩,不理村長了。

村長馬缺瞪了劉榆木幾眼,正要走開,又突然回過頭。

「給你一匹馬,你就把馬當成這堵牆騎著,邊走邊看,也不耽誤你看事情,只要把麥子熟沒熟給我看回來就行了。」

這一年村裡又沒收上麥子。去晚了幾天,麥子黃焦在地里。

派去探麥的劉榆木根本沒去野地。他騎馬從村西邊出去,在村外繞了一圈,繞到村東頭,打馬朝沙灣鎮奔去了。

他去沙灣鎮其實也沒啥尿事情。只是他覺得去野地看麥子更沒意思。有啥看的,掰指頭一算就知道麥子熟沒熟。節氣到了麥子肯定會熟。時候不到再看麥子還是青的。劉榆木許多年不問地里的事,他已經不知道地開始變得不守節氣。好像太陽繞著地轉暈了,該熟時不熟,不該熟早熟的事多了。只是這些事又關劉榆木的啥尿事。

天快黑時,劉榆木原打馬繞到村西頭,一搖一晃走進村,給村長馬缺丟下一句「還早呢,再有十天才能熟」,便轉身回家去了,再不理識村長的追問。

其實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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