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土地 粉紅色大車

自從有了粉紅色大車,我們去縣城就再也不坐小麵包車了。小麵包車一個人要收二十塊錢,粉紅色大車只要十塊錢。帶點稍微大點的行李小車還要另外收錢,大車隨便裝。最重要的是,大車發車總算有個準點了。不像小車,人滿了才出發,老耽誤事。

「粉紅色大車」其實是一輛半舊的中巴車。司機胖乎乎、樂呵呵的,每當看到遠處雪地上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公路跑來,就會快樂地踩一腳剎車:「哈呵!十塊錢來了!」

車上的小孩子們則整齊地發出「吁兒~~~」勒馬的命令聲。

我和六十塊錢擠在引擎和前排座之間那點地方,已經滿滿當當的了。可是車到溫都哈拉村,又塞進來五十塊錢和兩隻羊。這回擠得連胳膊都抽不出來了,讓人真想騎到那兩隻羊身上去……好在人一多,沒有暖氣的車廂便開始暖和起來。於是後排座的幾個男人開始喝酒,快樂地碰杯啊,唱歌啊。一個小時後開始打架。司機便把他們統統轟了下去。這才輕鬆了不少。

雖然烏河這一帶村莊稀寥,但每天搭粉紅色大車去縣城或者恰庫兒圖鎮的人還真不少。每天早上不到五點鐘車就出發了,孤獨地穿過一個又一個漆黑的村莊,一路鳴著喇叭,催亮沿途一盞一盞的窗燈。當喇叭聲還響在上面一個村子時,下面村子的人就準備得差不多了,穿得厚厚的站在大雪簇擁的公路旁,行李堆在腳邊雪地上。

阿克哈拉是這一帶最靠西邊的村子,因此粉紅色大車每天上路後總是第一個路過這裡。我也總是第一個上車。車廂里空蕩而冰冷,呵氣濃重。司機在引擎的轟鳴聲中大聲打著招呼:「你好嗎,姑娘?身體可好?」一邊從助手座上撈起一件沉重的羊皮坎肩扔給我,我連忙接住蓋在膝蓋上。

夜色深厚,風雪重重,戈壁灘坦闊浩蕩,沿途沒有一棵樹。真不知司機是怎麼辨別道路的,永遠不會把汽車從積雪覆蓋的路面上開到同樣是積雪覆蓋的地基下面去。

天色漸漸亮起來時,車廂里已經坐滿了人。但還是那麼冷。長時間待在零下二三十度的空氣里,我已經凍得實在受不了了。突然看到第一排座位和座位前的引擎蓋子上面對面地坐著兩個胖胖的老人——那裡一定很暖和!便不顧一切地擠過去,硬塞在他們兩人中間的空隙里,坐在堆在他們腳邊的行李包上。這下子果然舒服多了。但是,不久後卻尷尬地發現:他們兩個原來是夫妻……

一路上這兩口子一直互相握著手,但那兩隻握在一起的手沒地方放,就擱在我的膝蓋上……我的手也沒地方放,就放在老頭兒的腿上。後來老頭兒的另一隻大手就攥著我的手,替我暖著。嘴裡嘟嚕了幾句什麼。於是老太太也連忙替我暖另一隻手。一路上我把手縮回去好幾次,但立刻又給攥著了。也不知為什麼,我的手總是那麼涼……

車上的人越來越多,不停地有人上車下車。但大都是搭便車的,正頂著風雪從一個村子步行到另一個村子去,恰好遇到粉紅色大車經過,就招手攔下。其實,就算是不攔,車到了人跟前也會停住,車門邊坐的人拉開門大聲招呼:「要坐車嗎?快一點!真冷……」

周日坐車的人最多,大多是下游一個漢族村裡回縣城返校上課的漢族孩子(這一帶沒有漢族學校)。一個個背著書包等在村口,車停下後,父親先擠上車,左右突圍,置好行李,拾掇出能坐下去的地方。然後回頭大聲招呼:「娃!這吶坐定!」又吼叫著叮囑一句:「娃!帶饃沒?」

每每這時,總會替司機失望一回。還以為這回上來的是二十塊錢呢……

那父親安頓好了孩子,擠回車門口,沖司機大喊:「這是俺娃哩車票錢,俺娃給過錢哩!俺娃戴了帽子,師傅別忘哩!」

「好。」

「就是最後邊戴帽子那哩!」

「知道了。」

「師傅,俺娃戴著帽子,可記著哩!」

「知道了知道了!」

還不放心,又回頭衝車廂里一片亂紛紛的腦袋大吼:「娃,你跳起來,讓師傅看看你哩帽子!」

無奈此時大家都忙著上下車,手忙腳亂地整理行李,那孩子試著跳了幾次,也沒法讓我們看到他的腦袋。

「好啦好啦,不用跳了……」

「師傅,俺娃是戴帽子哩,俺娃車錢給過哩……」

「要開車了,不走的趕快給我下去!」

「娃,叫你把帽子給師傅看看,你咋不聽?!」

車在一個又一個村子之間蜿蜒著,幾乎每一個路口都有人在等待。有的是坐車,有的則為了囑咐一句:「明天四隊的哈布都拉要去縣城,路過時別忘了拉上他。他家房子在河邊東面第二家。」

或者是:「給帕罕捎個口信,還有錢剩下的話就買些芹菜吧。另外讓他早點回家。」

或者:「我媽媽病了,幫忙在縣城買點葯吧?」

或者有幾封信拜託司機寄走。

車廂里雖然擁擠但秩序井然。老人們被安排在前面幾排座位上,年輕人坐在過道里的行李堆上。而小孩子們全都一個挨一個擠在引擎蓋子上,那裡鋪著厚厚的氈毯。雖然孩子們彼此間互不相識,可是年齡大的往往有照顧大家的義務。哪怕那個年齡大的也不過只有六七歲而已。只見他一路上不停地把身邊一個三歲小孩背後的行李努力往上推,好讓那孩子坐得穩穩噹噹。每當哪個小孩把手套脫了扔掉,他都會不厭其煩地拾回來幫他重新戴上。

還有一個兩歲的小孩一直坐在我對面,緋紅的臉蛋,蔚藍色的大眼睛,靜靜地瞅著我。一連坐了兩三個小時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動都不動一下,更別說哭鬧了。

我大聲說:「誰的孩子?」

沒人回答。車廂里一片鼾聲。

我又問那孩子:「爸爸是誰呢?」

他的藍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著我。

我想摸摸他的手涼不涼,誰知剛伸出手,他便連忙展開雙臂向我傾身過來,要讓我抱。真讓人心疼……這孩子身子小小軟軟的,剛一抱在懷裡,小腦袋一歪,就靠著我的臂彎睡著了。一路上我動都不敢動彈一下,怕驚擾了懷中小人安靜而孤獨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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