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土地 金魚

除了金魚,我們家還養過兔子、泥鰍、野鴨子、大雁、烏龜、田螺、鴿子、羊、石雞、呱啦雞、跳鼠、松鼠、沒尾巴的白老鼠、斑鳩、各種顏色的貓和狗、沒完沒了的雞鴨鵝……甚至門口的那群鳥也全都是我家養的。雖然它們吃完我們撒在那裡的食物後,一隻一隻都飛走了,但第二天還會回來。

這樣,我們每次搬家的時候,就跟動物園搬家一樣,熱鬧非凡。

其實,我們老搬家,並不適合養金魚。金魚這樣的動物應該生活在安穩寧靜的環境里,儀態穩重,雍容沉著。最名貴的金魚應該是伴隨著天井裡的石池青苔,進入三代人甚至更多代人的記憶中,一百年不變的。而我們家的金魚,說來慚愧,它們在我媽的調教下,整天上躥下跳,咋咋呼呼,動不動就大驚小怪,沒一分鐘安靜。

我媽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把魚從水裡撈出來慢慢地玩,玩夠了再放回去。然後笑眯眯地看它斜著身子在水裡,緩半天才緩過氣來。然後像突然記起了什麼似的,「嗖」地一下溜開,繞著魚缸壁一圈一圈飛快地游,以為這樣就會逃得遠遠的。

我媽還老是坐在魚缸邊織毛衣,織著織著,就會抽出針來,伸進水裡胡攪一通,咬住金魚追著不放,直到可憐的金魚給累得快在水裡漂起來為止。

另外,我媽還像養豬一樣地養魚,我們家死去的魚都是給撐死的……而且,不管什麼,她什麼都敢拿給魚吃。後來剩下的魚不得不學聰明了,什麼東西該吃,什麼不該吃,什麼時候吃,什麼時候不用再吃了,都自己清楚。一個比一個堅強。

我們家還養過熱帶魚。把這些小東西從烏魯木齊幾經周折帶到紅土地,實在是太不容易了……也不知道魚會不會暈車。本來,她帶回來好幾種熱帶魚的,但到家後,就只剩兩個品種了。後來把這兩個品種投進魚缸的時候,又齊刷刷地漂起來了一種。所以,後來就只剩下一種名叫「孔雀」的,最便宜也最不嬌氣的品種。

熱帶魚當然生活在熱帶嘍。可我們這是寒帶,外面冰天雪地的,一年之中,冬季長達半年呢。我媽就想方設法給它們創造溫暖的環境,還買了溫度計插在水裡。每到晚上睡覺前,都會在魚缸上搭上衣服,捂上毯子,壓上枕頭。只差沒把它摟在懷裡睡了。

後來還是死了。

怎麼死的?

……熱死的……

那次搬家,一到地方,就立刻給冰涼的房間生起爐子,然後把魚從懷裡掏出來(呃,怕凍著,兜在盛了水、紮緊口的小塑料袋裡了),放進換了新水的魚缸。再把魚缸高高放在最暖和的地方:鐵皮火牆上。後來給忘了這事,鐵爐子燒得通紅,火牆也滾燙,魚缸水直冒煙……魚就給煮熟了……

我們搬家的時候,近了還好說,頂多到地方了,魚缸水面上結一層薄冰而已。要是往遠地方搬的話,就得委屈它們窩在一隻緊緊地扎了口的小塑料袋裡挨十幾個鐘頭。好在大部分魚都能過得了這一關。我們家養了很多魚,最後剩下來的那些,就再也養不死了。簡直給養成一隻只皮球了嘛,隨你怎麼拍怎麼打怎麼扔怎麼砸,都會彈回來,並且恢複原形。

而且,快要死的也有辦法給弄活過來。

有一天特別冷,早上起來揭開魚缸上的毯子一看,水面上凝了一層薄冰,所有的魚都斜著身子在水底晃動,快不行了。我們連忙給換水,把魚一條一條撈出來,放進一隻只小碗里隔離開來單獨養。到了晚上,差不多所有的魚都緩了過來,只有一條翻了肚皮。一看就知道不行了。我們都很難過,捨不得它死,雖然平時這條魚最霸道最不講理了。

但後來又發現它的嘴還在微微地翕動著,我媽就用兩個指頭捏住它,另一隻手輕輕地用指甲蓋掀著它的鰓——她認為給魚做人工呼吸就應該這樣。這樣子弄了一會兒,再把它放進一隻注了一小口清水的塑料袋裡,把袋口紮緊。然後小心地放到懷裡,塞進雙乳間,用胸罩兜著。然後半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就那樣躺了大半夜。後來,那條魚,還真給捂活過來了。

對了,以前有一次,也是用這種方法,她還孵過一隻雞蛋呢。

我媽是個急性子,比如種菜吧,埋下種子後,隔三差五就跑去重新刨開,看看發芽了沒有,芽發了多長,紮根了沒有,根扎了多深。連我們家的老母雞孵蛋她也跟著瞎操心,一會兒挪開母雞屁股看一看,一會兒再挪開看一看,把母雞煩都煩死了。後來小雞娃子一隻一隻全出殼了,新新鮮鮮地跑了滿地,但是有一隻就是不出來。過了一整天,還是不出來,又過了一夜,那隻蛋還是安靜如初。我媽急了,想把蛋磕開,看看裡面到底怎麼樣了——雖然我們都極力阻止她這種行為,但失敗了。我們眼睜睜看她輕輕磕開蛋殼一角……她果然做了大錯事,這是一隻發育遲緩的小雞,雖然已經成形,但還是很弱,透過雞蛋內膜,可以看到它的小嘴無力地啄動著,眼睛半閉,稀疏的羽毛濕漉漉的。還看得清它半透明的身體里的器官在微微地跳動。真是太可憐了!本來再過兩天就會健康出世的!我媽做了錯事,自知理虧,悄悄捏著蛋走了。後來再看到她時,她就像捂金魚那樣開始孵起蛋來……

究竟那隻小雞後來到底有沒有給孵出來,這事我居然忘了。只記得當時的情形真是十分溫馨——蛋靜靜地卧在她胸罩中間的空隙里,燈光調得很暗,她半躺在被窩裡,倚著枕頭,用棉被輕輕捂在胸口上,低頭看著懷中的寶貝……我想,我就這是樣被孕育出來的吧?

話扯遠了,說的是金魚。我們家就我媽愛死金魚了。其次嘛,我外婆對魚也不錯。我外婆最勤快了,隔幾天就給魚換一次水,每天早上準時餵食,前前後後忙個不停。一空下來就搬個板凳坐到魚缸對面,笑眯眯地看。

一會兒大喊一聲:「又屙屎了!狗日的,屙這麼長的一條屎!你好不好意思啊呀?(金魚委屈地說:幹嗎這麼大聲……)」

一會兒又喊:「老子打死你這隻饞豬,人家才吃了一個,你就吃了五個了!都給你講了多少遍了?只許一人吃三個,一人吃三個!硬是狠得很……」

又說:「要是再不聽話的話,老子就把你逮出來扔到河裡喂烏龜!」——但是那隻魚理都不理她。

於是下一次她就改口了,說:「你要是再不聽話,就把你逮出來放到空碗里餓三天三夜!」這才把那條魚給鎮住。

最令她不滿意的就是這些金魚總是長不大,她常常嘀咕著:「……養了兩三年了還這麼一指長……真是白吃老子這麼多年的飯……」她老人家的意思可能是這魚最起碼也該長到一兩尺長了,過年就該宰宰吃了……

至於我呢,我當然也喜歡這魚嘍,因為它是我們家的東西嘛。再想想看,我只是因為「它是我的」而去喜歡它,和外婆呀,和我媽呀相比……慚愧慚愧。但我真的覺得,家裡有沒有這些東西都是一樣的嘛。好看是好看,就是太麻煩了。而且,較之金魚,我想我們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得做,不應該花那麼多工夫在這種事情上面……

但是那些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那些更多的工夫,到了最後還是沒法扯清……是呀,要不然的話,還能把這樣的生活怎麼樣呢?尤其是我媽和我外婆,在她們的那個年齡上,她們所渴望的幸福、她們對美好生活的理解,肯定和我是不一樣的了。在紅土地,我想的是:總有一天會離開的。而她們則想:就在這裡一直待下去的話也不錯呢……

金魚在水裡游,像是這世上沒有的一種花朵。細緻的鱗片在水波迴旋處閃爍,世上永遠沒有一種寶石能夠發出這樣的光芒。它的鰭與尾裊裊款款,像是繚繞著音樂。金魚就是浸在水中的舞蹈!它輕盈地上升,裊裊篷開絢麗的尾,像張開雙臂一般張開透明的雙鰭……又緩緩下沉,向我游來……魚能在水裡游,就像鳥能在天空飛一樣神奇。充滿了美夢。

常常那樣久久地看著,渴望能夠像漸漸進入睡眠一樣,漸漸地進入金魚的世界……渴望也有無邊無際的液體吮含我,四處折射我透明的但有著色彩的形象。於是,我便會像世界上最神奇的人一樣,抬起手臂在這安靜中輕輕一划,光線便四面八方聚攏過來,璀璨一陣後,凝結在一點消失……這時金魚迎面而來,穿我而去。而我不知是沉落還是飄浮,不知是欲要入睡還是剛剛醒來……

但是,即使到了那時,我也不能忘記!與金魚有關的那麼多記憶其實都是狼狽不堪的啊。在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們容忍過這金魚和魚缸的房屋就是醜陋、單薄的,並且無法改變的……很多年前,那些雨一直在下,那些屋頂一直在漏雨,那裡滿室泥漿,狼藉不堪。那裡沒有天花板,屋頂的檁子和椽木上黑乎乎的,積滿多年的煙灰塵垢。那裡牆壁總是那麼潮濕、骯髒,生著霉斑。那裡所有的家私全部集中在唯一的乾燥處,橫七豎八堆放著,一地的呻吟……那時,唯有這魚缸,清潔美好地置放在唯一的亮處,明亮而晶瑩,它更像是那陰暗房屋中的一個出口,天堂的平靜通過它在另一面閃耀。

而在紅土地,生活已經堅固了許多。但壞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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