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土地 點豆子

五月初開始點花豆子了。花豆子就是花芸豆,非常美麗光滑的一種豆子,有著繁複的、斑斕精緻的花紋,質地堅硬細膩。我幫陳家點花豆子的時候,偷了一大把,全是最漂亮最飽滿的。回家後猶豫了好幾天:是種在花盆裡好呢,還是穿成手鏈子好?結果卻被我外婆看到了,她非常高興,趁我不注意,燉肉時全煮進了鍋里。

我們這裡地多人少,趕上春秋農忙時節,經常有人上門請我們一家去幫幾天忙。那個累啊!每次干不到一半,我媽就找借口開溜了,剩下我們幾個老實巴交的,勤勤懇懇干到最後,曬得跟土豆一樣結實。中午在地頭樹蔭下吃飯的時候,一個個吃得昏昏欲睡。吃過飯只休息了半個小時就繼續進入強烈的陽光下幹活,困意頓消,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無盡的疲憊。五月風大,萬里無雲。

要乾的活其實很簡單,兩個人一組,面對面站著。一個持鍬倒退著鏟土,另一人捧只裝豆子的搪瓷碗,對方每鏟起一鍬土,就趕緊往剷出的小坑裡扔兩三粒種子,持鍬的人隨即用鏟起的土順勢填回。就這樣一個坑又一個坑、一行又一行地點下去。

這塊地大約十來畝,狹長的一溜兒,陳家老爺子負責打田埂,大約每隔十多米打一條。打田埂出於澆地的需要。

我比較喜歡撒豆子,而且撒得特准,三兩粒種子給捏在手指頭上隨手一拋,就乖乖滾落坑底,簇作一堆。太佩服自己了。可後來才發現,大家都是這樣撒的,而且撒得都很准。干這活兒實在不需要什麼技術。

挖坑也簡單,但終究得使幾分力氣。所以還沒點完兩畝地,我的手心就給打出了整整齊齊的兩排泡,而且還是對稱的。這種事怎麼好意思讓人知道,只好死撐著,尋找撒豆子的機會。

陳家另外還請了個幫手,剛從內地來,不習慣用鍬,就給他找了把鋤頭。我們是挖坑,他老人家刨坑。撒進豆子後,再用鋤扒拉一下,就把坑填了。

為這事,陳家老爺子幾乎和他從地頭吵到地尾,不可開交:

「哪裡見過這麼點豆子的……」

「老子今年五十六,老子一輩子都這麼點的!」

「新疆這麼點就要不得!」

「新疆的地不是土做的?」

「新疆天干,土地皮面上干,就底腳那點個兒濕氣,你刨開呷了,把高頭的干土耙下去挨到起豆子,濕哩敞在外頭,可不可惜?」

那位五十六歲的老把式抬頭一看,自己點過的那幾行果然是深色的,濕土朝上翻著。

「哎呀我的媽啊,那點個兒濕氣值個卵啊?總共有莫得一顆米的水?」

「新疆地頭,一顆米的水也金貴得很哪!」

「哎呀有好金貴嘛,欺老子不曉得……種子將將下地哪們泡得?哪個不曉得出呷芽芽才敢放水……」

「這麼點個濕氣哪們是放水哩?哪們是『泡』哩?這跟老家比得?我肯信你的話?焦干八干它也出芽芽了?……」

「嗯嗯,我不曉得,只有你曉得。」

「嗯嗯,你啥子都曉得,你娃兒啥子都曉得還在這裡弄卵。」

「耶——喊老子做活路,一分錢莫得,還×話多得很!」

「……」

陳家老爺繼續默默地幹了一分鐘,終於扔杴爆發:

「老子沒喊你吃飯?你那點活路值個卵哪?講老子×話多,哎,好生講:到底哪個×話多?你娃子不幹但逑,又莫得哪個拿索索捆倒起你!」

接下來我以為老把式也會扔了鋤頭對干,結果,老把式真不愧是見多識廣啊,只愣了愣,立刻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我們也跟著很緊張地一起笑,陳家老二更是哭一樣地笑,邊笑邊抹臉上的滾滾汗流:

「活路惱火得很,舅舅你莫走,走呷我們哪么辦哩?還有那麼多……」

這時候要是少一個人,就等於往我們剩下的人每人身上壓一麻袋土塊嘛。

我媽跟蔫白菜似的。誰教她話那麼多,從一開始就不停地說,說到最後就累成了那樣。幹活都沒幹那麼累。

儘管如此,一張嘴還是沒見消停,還在不停地嘀咕:「哼,能長出來嗎?就這樣也能長出來?這樣扔進去、蓋一下——就長出來了?老子才不信呢……要是能長出來那才笑死人了,老子管打賭……」陳家老小聽到非氣死不可。

不過我也有些懷疑呢:乾燥的大地,堅硬的種子,簡單的操作,食物就是這樣產生的?勞動的力量真是巨大啊,還有大地的力量,種子的力量。種子像是這個世上所能有的一切奇蹟中最最不可思議的。想想看:它居然能在最最粗礫的大地上萌生出最嬌嫩的芽,居然能由一粒變成很多很多。

由於去年壓過膜,土壤里到處纏裹著千絲萬縷的塑料薄膜碎片。一眼看過去,平坦的、剛剛耙過還未播種的大地上,這樣的碎屑白花花地一望無邊。微風吹過時,它們貼在大地上如同有生命一般地抖動;大風吹過,則滿天飛舞。

這是多年來持續壓膜累積下來的。地太大了,人工清理殘片的話是不可能的。雖然明知對土地危害很大,但也只能隨它。來年春天,還是得雪上加霜地繼續壓新膜。要不然的話作物長不起來,就是長起來產量也低。

也許這裡的氣候和土地並不適合農業,如此廣袤的大地,所供給的卻如此有限。碧綠茂密的農作物,源源不斷地汲取大地的養分,向天空揮發,向人們的物質受用傳遞。我們是在向這大地勒索。一鐵杴挖下下去,塑膜牽牽連連。再挖深一些,底下還是有塑膜糾纏著。

旁邊的一塊地正在耙,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光著脊背坐在小四輪拖拉機上,渾身隨著「突!突!突!」的機器聲而大幅抖動。看上去他使出的勁比拖拉機使出的勁還要大。帽子也不戴,臉和脊背給太陽曬得油光發亮。

拖拉機後面掛著的鐵耙子上面站著一個女人,用自己的體重壓耙。長長的鐵釘深深地穿行在大地里,泥土像波浪一般緩緩翻湧。那女人可能是他的母親,包著花花綠綠的頭巾,筆直地扶在拖拉機後面站著,來回好幾趟都沒見她換個姿勢。

我媽說,她們年輕那會兒,耙地用的是鈴鐺刺,卷一大捆掛在拖拉機後面,上面壓幾塊石頭就可以了。鈴鐺刺上的木刺倒是長而堅硬,但用來耙地的話,肯定耙不深。

以十字鎬開墾堅硬的荒地,一點點耙平、耙細土塊,濾去草根、石塊,然後點播種子,引水灌溉——在媽媽的年代裡,這些簡直就是熱情和浪漫的事情!勞動便是一切,能生存下去便是一切。所有的「最最開始」都是那麼美好純潔,令人心潮激蕩……雖然在現在的我們看來,祖先們所做的其實並不比我們現在所做的更聰明一些,更豐富一些。但是,我想,我們之所以還是要永遠記住他們並感激他們,永遠承認他們的「偉大」,大約是因為,他們給我們留下的最最寶貴的遺產,不是現成的生存之道,而是生存的激情吧?

大地平坦開闊,藍天傾斜,遙遠的地方有三棵樹並排著站在一起。東面蘆葦茂密的地方有沼澤,不時傳來野鴨清脆的鳴叫。我頂風撒種子,腿都站黏糊了,肩膀和腰又酸又疼,右手機械性地動彈著,種子也越發扔不準了。只好怪下午的風大,怪我媽把坑兒挖歪了。

知道戈壁灘上太陽暴晒,我還特意穿了一件長袖襯衣。但袖子再長也不可能長過指尖,只能搭在手背那裡。結果才一天工夫,手背上曬過和沒曬過的地方,顏色一深一淺截然斷開,成了陰陽手。

我往前走,我媽倒退著走。她鏟開一個小坑,我連忙撂下種子;她隨即把杴里鏟起的土撂出去埋住種子,我便順勢踩上去一腳,令種子和土壤親密接觸。這樣,每點完一行,回頭一看,我的腳印呈「人」字形,每二十多公分一個「人」字,緊密整齊地排列了整片土地,太有趣了。

其他人都陸續點到下一塊地上了,只有我們倆還在這塊地上的最後兩三行埂子上努力,四周空空蕩蕩。風呼啦啦地吹,一片很大的白色薄膜被吹到了藍天上,越飛越高,左右飄搖。每次我抬頭看它時,它總是在那裡上升,不停地上升,不停地上升。然後又下降,不停地下降,不停地下降。突然風停了,它也停止在半空中,像是正仔細地凝視著什麼,很久都沒動一下。天空那麼藍。

我們兩人仍在那裡面對面寂靜地干著,動作嫻熟和諧,四下空曠。點豆子,這應該是夫妻倆做的事情才對呀,最能培養感情了……

如果只有兩個人,站在荒野里點豆子,那幅情景遠遠望去,會不會使看的人落下淚來呢?

會不會使人流著淚反覆猜測:他們倆到底種下了什麼?使這片大地,長滿了荒涼。

我媽年輕的時候,學校里學的專業就是農業。後來又是連隊農場里的技術員,什麼時候播種啊,什麼時候給棉花苗打尖啊……整個連隊都聽她一個人的。非常神氣。但土地在她那裡,卻是雖然熟悉卻又不可再進一步理解的事物。如今她離開兵團也有二十多年了,專業怕是也撂得差不多了,目前最在行的只有用花盆侍弄點花草。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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