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克哈拉,追求我妹妹的小夥子太多了!一輪又一輪的,真是讓人眼紅。為什麼我十八歲的時候就沒這麼熱門呢?
我妹妹剛滿十八,已經發育得鼓鼓囊囊,頭髮由原先的柔軟稀薄一下子變得又黑又亮,攥在手中滿滿一大把。但是由於從沒出過遠門,也沒上過什麼學,顯得有些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抿著嘴笑,就知道熱火朝天地勞動。心思單純得根本就是十歲左右的小孩,看到彩虹都會跑去追一追。
就這樣的孩子,時間一到,也要開始戀愛啦。盧家的小夥子天天騎著摩托車來接她去掰苞谷、收葵花,晚上又給送回來。哎,這樣勞動,干出來的活還不夠換那點汽油錢的。
盧家的小夥子比我妹妹大兩歲,剛滿二十。黑黑瘦瘦的,個子不高,蠻精神,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我媽看在眼裡,樂在心裡。據說這孩子是所有追逐者中條件最好的,家裡有二百隻羊、十幾頭牛、十幾匹馬、一個大院子。在上游一個村子裡還有磨麵粉的鋪面,還有兩台小四輪拖拉機。另外播種機啊、收割機啊,這機那機樣樣俱全。再另外還有天大的一塊草料地,今年地里豐收了天大的幾車草料,在院子垛得滿滿當當,嘖嘖!冬天裡可有得賺了!而且小夥子還有些電焊的技術,冬天也不閑著,還去縣上的選礦廠打點零工什麼的,又勤快又踏實……聽得我很有些眼饞,簡直想頂掉妹妹自己嫁過去。
不過以上那些都是盧家老爺子自己說的,他說完就撂下一條羊後腿,很謙虛地走了。我媽悄悄跟上去偵察了一番,回來直撇嘴:「什麼兩百隻羊啊,我數了半天,頂多也就一百二三……」
儘管如此,這家孩子的條件仍是沒得說的。當盧家撂下第二條羊腿以後,這事就定了十之八九啦。
我妹妹十歲過後就沒再上學了,個子不高,胖乎乎的。和盧家小夥子確定關係之前一直在村裡一處建築工地上打工,整天篩沙子、和水泥、碼磚、打地基什麼的。天剛亮就得上工,直到天色暗得什麼都看不見了才回家。一天能賺三十塊錢。整天蓬頭垢面的,每隻球鞋上各頂出三個洞來,頭髮都成了花白的了,一拍就竄出一篷土。一直拍到第十下,土的規模才會漸漸小下去。
後來她就不在那種地方幹了,直接到盧家打工,幫著剝苞穀殼子收葵花什麼的。一面培養感情,一面抵我們去年欠下盧家的買麩皮和苞谷𥻗子的債。
當然了,她自己這個當事人根本還蒙在鼓裡呢,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哪敢告訴她啊!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有人跑來提親,我們想著她一天一天地大了,該知道些事了,不管成不成也得和她商量一下。結果,可把她嚇得不輕,一整個冬天不敢出門。一出門就裹上大頭巾,一溜小跑。
所以今年一切都得暗地裡進行了。先把上門提過親的人篩選一遍,品行啊年齡啊家庭條件啊,細細琢磨了,留下幾個萬無一失的孩子。然後安排種種巧合,讓他們自個兒去糅合吧,看最後能和誰糅到一起去就是誰了。
所有小夥子中,就盧家小夥子追得最緊,出現頻率最高,臉皮最厚,而且摩托車擦得最亮。於是到了最後我們全家人的重心就都往他那兒傾斜啦。我們天天輪流當著我妹的面唉聲嘆氣:要是還不清盧家的麩皮債,這個冬天可怎麼過啊……於是我妹深明大義,為了家庭著想,天天起早摸黑往盧家跑,干起活來一個頂倆。可把盧家老小樂壞了——雖然都知道我妹妹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老實勤快人,但沒想到竟然老實勤快成這樣。真是撿了天大的寶貝……
在我們這裡,烏河一帶只有一兩個漢族村子,其他全是哈薩克村莊和牧業半定居村。小夥子找媳婦可難了,就是有錢也很難找到。因為當地的女孩子都不大願意一輩子待在這麼偏遠窮困的地方,一門心思想著往外嫁。而外面的姑娘誰又願意嫁進來呢?鹽鹼水、風沙、蚊蟲、荒涼寂寞、酷暑嚴寒交相凌迫,夏天動輒零上三四十度,冬天動輒零下三四十度,出門放眼看去全是戈壁灘和成片的沙漠。哪個女孩子願意一輩子就這樣了呢?
我妹恰恰相反,死也不肯出去,挪一步都跟要老命似的。今年春天,我們託人幫她在恰庫圖小鎮找了個事情做。恰庫圖在幾十公里外的國道線邊上,算是烏河這一帶最繁華的地方了。誰知人家幹了沒兩天,就悄悄溜了回來,嫌那兒人多,吵得很。
而且我妹又那麼能幹,雞多的那一年,餵雞的草全是她一個人拔回來的。她總是在下午最曬的時候頂著烈日出門,傍晚涼快的時候才回來。那一百多隻雞,比豬還能吃,但光靠吃草,硬是給拉扯大了。另外,家裡兩米深的廁所和三四米深的地窖全是她一個人挖出來的。平時家裡三頓飯也都是她做。一閑下來,就拎條口袋沿著公路上上下下地走,把司機從車窗隨手扔棄的礦泉水瓶子和易拉罐統統撿回家。在我們這裡,一公斤塑料瓶可以賣八毛錢,一隻易拉罐兩毛錢。
春播秋收的農忙時節,附近誰家地里人手不夠,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妹妹。那時候我妹妹每天都能幫家裡賺一大塊風乾羊肉回來。不過,今年秋天就不行了,上門來借幫工的人,一個個失望得下巴都快拉掉了。
十七歲、十八歲,雖然只相差一年,但差別太大了。去年還是一個倔強敏感的少女,今年一下就開竅了似的。雖然這件事上我們都瞞得很緊,但她自己肯定感覺出了什麼,並且還有所回應呢!第二天,趕在盧家小夥子過來接她之前,我們看到她把各破了三個洞的球鞋脫了,換成壓箱底的新皮鞋,還欲蓋彌彰地解釋:「呃,昨天汗出多了……那雙打濕了……呃,濕透了……」
到了第三天,又把灰濛濛的運動衣換成了天藍色的新外套——幹活穿什麼新衣服啊!但我閉了嘴什麼也沒說。她自己都捨得我還多什麼嘴。
一拍一篷土的頭髮也細細洗凈了,從此做飯和倒煤灰時,頭上會小心地包著頭巾,下地幹活也不忘包著。
她的頭髮長得非常快,夏天怕熱,就自己隨便剪一剪,咔嚓咔嚓,毫不心疼,弄得跟狗啃過似的。現在呢,專門跑來要我給她修理一下。
唉,怎麼說呢?只能說明盧家小夥子……太厲害了!
據說盧家老爺子原來是河上游漢族村子的村長,後來為了賺錢,沒時間當村長了。應該算得上方圓百里最有頭腦的人物吧。對此,有各種各樣的傳聞能加以證明。如此狡猾的角色,本不該放心妹妹嫁過去的。但又轉念一想,像我們這樣的小地方,任你再油滑,還能油出什麼嚴重後果不成?大家畢竟都是實實在在過日子的人。不像大地方,人一聰明,心就深了,就會傷人。
而我妹妹老實巴交,平時也沒什麼朋友,盧家小夥子如此殷勤待她,這種體驗簡直開天闢地第一回,哪能招架得住啊!
想想看,這麼容易就能給人哄去,我妹也實在太可憐了,要是我的話,起碼也得設下九九八十一關……再想一想,也難怪我至今……
我家蓋了房子後一直還沒牽電。晚上早早地吃完飯,就吹了蠟燭頂門睡覺。可是自從小盧展開行動之後,我們全家奉陪,每天很晚才把他送走。這使我外婆非常生氣,埋怨個不休,嫌太耗蠟燭了。
關於妹妹的事,外婆也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就數老人家嘴快,大家瞞妹妹的時候順便把她也給瞞了。
可外婆何等聰明啊,雖然九十多歲了,人清醒著呢。所以眼看著小盧一連三個晚上按時拜訪後,便冷靜下來按兵不動了。當小盧告辭時,也開始裝模作樣地挽留一番。等人走後,邊洗腳,邊拿眼睛斜瞅我妹,說:「哪么白天家不來?白天家來呷了,老子也好看個清楚……」
到目前為止,我家唯一堅決反對這事的就只剩下瓊瑤了。瓊瑤是我們養的大狗,也是阿克哈拉唯一一條咬人的狗,兇悍異常,害得小盧天天都得走後門。可是走後門也瞞不過瓊瑤,只要小盧一進門,它就趴在窗台上,狗臉緊貼著玻璃,憤怒地齜著白牙,噴得滿玻璃都是唾沫。還不停地用狗爪子猛烈拍擊窗戶,用狗頭去撞,鐵鏈子都快掙斷了。外面窗檯邊剛粉好的石灰牆壁也給狗爪子划出了一大片深深的平行四邊形格子。
小狗賽虎則欺軟怕硬,整天就知道凶小朋友。眼看著小盧進門,遠遠地狂吠幾聲便夾著尾巴飛快地閃進隔壁屋裡躲著。
偏偏小盧不肯放過人家(可能他也覺得,這樣啥理由也沒地整天獃獃坐在我家,面對一屋子人,守著蠟燭等它燃完,實在是……太蠢了點……),一到我家就滿屋追著找賽虎玩,強迫人家待在自己腳邊。嚇得賽虎大氣都不敢出,低聳著脖子,埋著臉,夾著尾巴,身子戰戰兢兢,四條腿卻筆直地撐著。小盧向上揪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就向上高高支起;向左揪,耳朵就跟著齊齊地往左倒;向後揪的話,手鬆開好久了,耳朵仍不敢耷拉回前面來。真是累死了。就算小盧不理它了,走開了好久,它仍不敢輕易離開小盧坐過的凳子,耳朵仍舊向後歪著,四條腿站得又直又堅固。
我們一家人圍著燭火,笑眯眯地看著賽虎木雕似的任人宰割。彼此間也沒什麼有趣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