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橋頭 在橋頭見過的幾種很特別的事物

我見過白色的鴿子,也見過黑色的鴿子,也見過顏色介於黑白之間的灰色鴿子,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黑白花的鴿子……後來在橋頭總算是見過了。它們得意揚揚地成群棲在我家屋頂上。我站在空蕩蕩的馬路中間,仰著頭用心觀察了半天。沒錯,的確是鴿子,雖然它們長得更像是奶牛。

大多數時候,鴿子是一種很感人的、音樂一般的鳥兒。尤其在天空很藍很藍的清晨里,它們在天空反覆地盤旋,反覆地飛呀,飛呀。彷彿正在無邊無際地找尋著什麼,彷彿要在天空那一處打開什麼……飛呀,飛呀,越飛天越藍。彷彿世間的另一處都有人開始懇求它們停止了——鴿子在藍天中盤旋,那樣的情景真讓人受不了……心都快碎了似的。不知道鴿子逐漸接近的事物是什麼……

可是我們這裡的黑白花鴿子真的很煩,真想把它們統統打下來吃掉!它們整天咋咋呼呼地亂飛亂竄,而且門口總是一片白花花的鳥糞,還得隨時防備可能會從天而降一大團。它們到底是不是鴿子?

不知鴿子們到了冬天該怎麼辦。冬天多冷呀,雪那麼厚,它們吃什麼呢?於是就只好被人吃了。橋頭的人打起鴿子來都特別厲害,每天一串一串地拎回家,吃得紅光滿面。野味的東西也許總會大補的,那些完全生活在自然法則中的動物,為了更適應自然,而生得更為強壯。鴿肉瓷實,鴿子又細又白的骨骼異常堅硬,鐵鑄的似的,咬不碎,折不斷。正是這樣一副骨骼,曾支起鴿子美好的形體,沒有邊際地飛翔在自然浩瀚的汪洋之中……我不吃鴿子。也厭惡吃任何野生的生命。如果我不夠強壯,那是我本身的問題,是我自己做錯了事情,跟有沒有吃過什麼無關。

我費盡千辛萬苦,在田老頭家門前的小水溝里捉到一條泥鰍。我把它裝在盆里,但後來又覺得盆里的水似乎少了點,擔心它會憋悶,於是又用這盆去水溝里舀水……它就一下子跑掉了。

我跑回家對我媽說:「我捉到一條泥鰍!」

她說:「在哪裡?」

我說:「跑掉了。」

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又說:「我真的捉到一條泥鰍!」

她說:「滾,別煩我。」

我就知道她肯定不會相信的。而在此之前,我自己也不會相信。橋頭居然會有泥鰍!

橋頭怎麼會有泥鰍呢?流經橋頭的喀依特庫爾河是額爾齊斯河上游的一條支流,這裡從來都只生長著冷水魚的。泥鰍,據我的認識,應該是一種在溫暖潮濕的河泥里鑽來鑽去的東西,可是我們這裡的河邊只有河沙沒有泥巴呀!難道真的是我看錯了?不可能,那的確是泥鰍。

從此後,每天提水或洗衣服經過田老頭家的時候,總是會蹲在那條小水溝邊觀察半天,希望能夠再碰上它。

田老頭家原先是雲母礦上的,後來雲母礦撤走了,他是願意繼續留下來的寥寥可數的幾家人之一。他在河邊種著幾畝麥子,院子里侍弄著一塊菜地,養著一群雞和幾隻羊。一年到頭,賺不到幾個錢也花不了幾個錢。為了澆菜地,他從屋後的大水渠里引了一條小水溝,繞過院子通向菜地。我說的那條泥鰍就是在這條小溝里發現的。

這個小溝也就一兩尺寬吧,不到三十公分深,水很清。當時我在河裡洗了衣服,抱著滿滿一盆子衣服經過那裡時,一眼就看到它靜靜地伏在清澈的水底,半截身子陷在泥沙里。我連忙把滿盆子剛洗乾淨的濕衣服全倒在一旁的草地上,然後用空盆子從上游往下游慢慢兜抄過去,想一下子扣住它——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掀開盆一看,什麼也沒有。我把水底那一片泥巴仔細扒開,還是什麼也沒有。眼角餘光一瞟,看到它影子一樣正埋伏在上游,幾叢垂在水裡的草巧妙地掩避著它。於是又躡手躡腳過去……總之折騰了好半天,弄得褲腳全濕透了。為了安靜,還把這片草地上所有的雞都趕跑了,還把渠邊垂在水裡的草都拔光了,但還是拿它沒辦法。

甚至到最後,都已經捉到了,又讓它給跑了。

真是把我氣壞了。乾脆跑到上游,把水溝進水口堵了,看它還能往哪裡跑!堵了進水口後,流水一下子停了下來,又慢慢淺了下去。我沿著溝上上下下地走,搜尋了個遍。但是,見了鬼似的,什麼也沒有了。本來還想在泥沙里再掏一掏的,這時聽到田老頭在自家院子里罵開了:

「這咋就沒水了?誰爪子犯賤給堵了?!……」

然後有腳步聲氣急敗壞地往這邊傳來。我敏捷地把草地上的衣服往盆里一塞,抱起來一趟子跑掉了。

橋頭怎麼會有泥鰍呢?

橋頭的河裡還有另外一種非常奇怪的魚,以前雖然經常見著,卻從來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後來還是一個遠地方來的朋友向我驚奇地指出:這魚居然長著翅膀!

它真的長著翅膀呢!當然,也可以認為那兩扇翅膀只是生長在它體側的兩對稍微長一點、稍微寬一點的,看起來很像是翅膀的魚鰭……但是,也未免太像了吧?我們倆趴在水邊觀察了半天,一致認定,那不像是魚鰭。

那天我們坐在河裡凸出水面的大石頭上瞎玩著呢,腳下的水流緩慢,碎小的魚苗子在石頭縫裡不停穿梭。天氣很熱,我們把鞋脫了,光腳浸泡在水裡。

我腳下的靜水中有一條快要死去的魚,歪歪斜斜地晃在水裡。我把它扶正了,手一松,它又歪了過來,翻出白肚皮。

我只顧著搗騰這條魚,沒注意到腳趾頭邊的沙堆上還靜靜地伏著一條。

她先看到了,叫起來:「看,長翅膀的魚!」

我順她的指向一看,立刻大笑三聲,正準備好好給她解釋一下那個為什麼不是翅膀。但細下一看,也奇怪了——的確是翅膀。

水很靜,流動得極緩慢。那魚緊伏在沙子上,像是肚皮上有個吸盤。又像是它是一種「爬行」的魚,而不是會遊動的魚。它的身子是扁的,但還不至於扁到比目魚那德性。兩扇美麗的翅膀清晰整齊地展開,貼在潔白細膩的沙子上,水緩緩流動的波紋在它身上閃爍,它動也不動。我們還以為它是死的,但這時,它晃了晃尾巴,平滑穩定地移開了一兩公分。

我下了水,蹲在齊小腿深的水流里,又看了好一陣。後來忍不住試著用手指頭去戳它,它仍舊動也不動,把它捏起來握在手裡,它身子冰涼,柔順地卧在我的手心。我手一松,它又輕飄飄地滑落,沉到水底。

真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魚,是不是它快要死了?但是,我們慣常所知的,快要死了的魚都是漂浮起來,翻了白肚皮。比如剛才那條。

這麼看來,這條魚像是一條盲魚似的。好像它天生是生活在黑暗與混沌之中,沒有任何動與靜、冷與熱的知覺,好像它不小心從自己的秘密生活場址流落至此。

在這個朋友的建議下,我把它暫時養在我的鞋子里,想帶回家去。直到這時,我這才發現我的鞋子有多棒,它居然一點兒也不漏水。

但是後來想了又想,還是把這條因過於溫馴而讓人不安的魚又放回了河裡。我養魚乾什麼?況且我多麼不了解這樣的一條魚呀(有翅膀的魚……似乎是飛翔失敗了的魚……),它會死在我這裡的。

還有一個原因是:呃,我的鞋子太臭了……自己都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家房子後面是一大片開闊的廢墟,再過去就是一片接一片的金黃麥地,還過去是連綿的群山。因為這山沖我們的一面是陽面,所以看不到森林,光禿禿的。群山上方是天空,深藍的天空。我總是覺得在天空的藍和群山的棕紅之間,還應該再有點什麼,那樣看起來才不至於如此兀然、猛烈。

我總是站在家門口往那邊久久地望著,很想過去看看。

但卻只能在近處的廢墟間走一走。

有時候會在廢墟間那條被廢棄很久的馬路上看到一小塊嵌在地面上的鮮艷的紅色塑料。便蹲在那裡耐心地把它刨出來,原來是一把過去年代的梳子。

附近幾個村莊里的村民若是要蓋房子,都會到這裡來拆土坯,於是這片廢墟里的大部分牆壁都給拆平了,少數的還剩半人高,仍刷著雪白的石灰,厚實穩當地立在地基上。有些牆上還整整齊齊貼著十多年前的掛曆紙。在一個角落裡,還看到一張字跡清晰的學習計畫和課程表(估計原來是貼在床頭位置的)。我很仔細地研究了一番當年這個孩子的學習內容和時間安排。又想到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了,他早已走出橋頭,在外面的世界繼續生活。他把他的童年拋棄在這裡了。

當年,當雲母礦的職工家屬全部撤離這個地方時,他們拋棄的不僅僅是一些房子和一種生活,更是一段浩大而繁瑣的時間內容。

在這片廢墟之中,偏偏卻有一幢高大整齊的土坯房鶴立雞群地停在其間,有三面牆都是完好的,另一面牆則以釘得整整齊齊的兩排木板代替。可以看出這套大房子原先有著俄式的巨大拱頂,雖然屋頂蕩然無存,但氣派猶在。據說那是當年的職工俱樂部,同時也是一座電影院。

現在成了林場職工們圈養馬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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